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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掌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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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夜里静的能听到隔壁房中夫妻间的耳语。
宋篱哲确认颜淮已入眠,才又推了门进房,他轻手轻脚地靠在床边,颜淮脱了衣服的模样和穿着衣服的模样截然不同,被子和手脚总是不能好好地安放在一处,宋篱哲不自觉地微微一笑,轻轻替他掖好了被子。
回想起几日前的重逢,真恍如大梦一场。
夔州大旱,他奉命护送赈灾物资,先行前往夔州,途遇难民兴事,难时这是常有的事,看着人数不多,宋篱哲本想将他们先行安抚了回夔州,再统一安排食宿,以免霍乱周边城镇,如何也料想不到,那一群蓬头垢面的难民之中,竟闪过颜淮的身影。
但那已经不是颜淮了,他双眼无神,面相痴呆,甚至比一般难民还要不如,他只是随波逐流,在人群之中被推搡着,用暴力本能地生存。宋篱哲难以相信,他想他是看错了,他告诉自己,颜淮还好好地呆在渊谷呢。
发了疯的难民很难驯服,暴力冲突越来越严重,好些人被推倒,一跌在地上就爬不起来,被肆意踩踏伤害,人的眼睛,总是长在头上。宋篱哲的身体先意识一步抱起了那个被推倒的男人,明明倒地的人那么多,他偏偏就是能一眼看见他。
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下就要离开他,宋篱哲抱紧了些,这一刻他才敢确定,这是颜淮,这就是颜淮!
暴动因一个不知为何突然冲出的难民而停止了,他跪在宋篱哲的脚边哭着求饶:“大人!您放了他吧!傻子傻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求您高抬贵手!求您放了傻子吧!求您了!”
宋篱哲轻蔑地审视着脚边的这个人,他喊颜淮傻子?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又有几个男人冲出来一同求情,宋篱哲让士兵将难民们带回夔州,却留下了那几个求情的人。
颜淮昏迷的期间,宋篱哲一一召见了他们,最关心“傻子”的那个叫王二,在路上碰见了“傻子”,一时心软将他捡了回去,后来便一路带着他走,其实认识也不过十来天的事。另外的几个都是王二的好友。宋篱哲表明,“傻子”是自己的亲友,找了很久,不过是想和帮助过“傻子”的人道个谢。
那几位好友一听,都乐的开了花,将王二夸得跟活菩萨似的,给“傻子”好吃好喝的,一个被褥睡觉,恨不得穿一条裤衩。他们夸的越凶,宋篱哲的脸色却越是难看,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这个叫王二的永远消失。
中间,颜淮醒过几回,意识都不太清楚,但宋篱哲判断,疯癫应该是消失了,他会忘记自己做难民的那些日子,忘记王二,也忘记傻子。
宋篱哲连夜将王二一行人送出了城,并给了一些盘缠。夜里宋篱哲狠绝的眼神让王二不敢直视,只是他的警告久久萦绕在心头:“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否则,你会后悔的。”
王二的好友们纷纷应是,推着灰头土脸的王二走,王二恨不得三步一回头,而城外也早已没了身影。身边的男人对着王二的脑袋狠狠敲了一拳头,低吼道:“看什么看!还有什么好看的!老子早说过这傻子不是一般人,也就是你还捧着他,你才是个真傻的!他是天上的星星,你就是地上的狗尾巴草,你啊……”他说着,声音又小了几分:“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王二的头低的很低很低,真能就这样当做是做了一场梦吗?
这句话,宋篱哲也无数遍地问过自己,他也曾是一株无人问津的狗尾巴草,有一天,却摸到了那颗星星。
翌日清晨,颜淮在清甜的早餐香味中醒来,全身都有着说不出的感觉。恍惚一下回到了渊谷的竹室,他朦胧地睁眼,篱哲递给他醒眼的热毛巾,他就着散乱的亵衣懒声问道:“今日又做的什么好吃的呀?”
“是香菇鱼片粥。”
他刚想再回一两句时,热毛巾捂在脸上迟迟不愿放下。
等终于将毛巾缓缓拿下时,才想起,他已经有五年不曾在清晨的竹室里听见宋篱哲的声音了。他一遍遍地问,回应是一遍遍的沉寂,习惯才终于在沉寂中瓦解消失了,其实习惯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只要失望的时间越长,它就会消失,可他明明应该已经消失了。
“最近还是吃些清淡的好。”宋篱哲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轻轻收了毛巾,将一小碗温粥递至他的手中,而他只看了一眼,就将粥尽数喝完了。
比这可怕得多的事多了,颜淮不断告诉自己,别担心,没事的。
早膳过后,宋篱哲顺势便要上床,颜淮一惊:“你做什么!”
宋篱哲被他过度激烈地反应吓了一跳,却也没有过多表示,而是平稳地陈述了自己行为的解释:“我想帮师父敲敲背,舒舒筋骨。”像是怕颜淮仍要拒绝,附加道:“以前师父生了病,都要我这么做的。”
颜淮怔了怔,是了,以前,颜淮难得生一次病,总缠着他捏肩捶腿,洗漱沐浴,颜淮生病的时候爱笑,他一笑,宋篱哲便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从前是从前啊……
见颜淮不言,宋篱哲便以为他同意了,伸手要去碰颜淮的肩,还未触及便被躲开了。颜淮低着头,宋篱哲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以前是以前,现在不用了,我不习惯。”
宋篱哲听着也是一怔,没了先前的坚持,只轻轻说了声:“那我去准备药汤。”
一连几日,颜淮都与宋篱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除非是宋篱哲强硬的坚持,颜淮甚至避免身体上最简单的接触,他不希望再加重他们之间本来就说不清的关系。直到有一日,连齐来找他。
颜淮与宋篱哲之间,颜淮很少主动说话,这日不知怎的,用完午餐,便冲着宋篱哲直笑,看的宋篱哲又是疑惑又是有些不好意思,便问:“笑什么?”
“没什么。”颜淮随意答着。
颜淮习惯用完了餐便要午睡一会儿,这个嗜好到了今日也不曾改。难得,宋篱哲收拾完回来时,他半身坐起,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颜淮让他觉得熟悉,又有些不安。
“不舒服?”宋篱哲替他掖了掖被子,语气里显露着关心。
颜淮摇了摇头,头微微侧了侧,示意他坐下,宋篱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只有在颜淮熟睡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离他这么近。
“什么时候从的军?”颜淮忽然问。
这是重逢以来,颜淮第一次主动问起关于宋篱哲的事,宋篱哲不禁直了直身子,正色道:“天兆八年,现大将军麾下,拜白虎上将。”不知为何,宋篱哲答完便有些后悔,这是他多年来从军的习惯作祟,此刻他可以称得上一个优秀的军人,军人,潜意识里,那应该不是他想要在颜淮面前显露的姿态,颜淮倒是不以为意地笑了,在他眼里,此时的宋篱哲只是比当年抽他背书时姿态更挺拔了一些。
“我……”颜淮一不说话,宋篱哲就无措起来,他想要解释,想要辩驳,五年来,从未像此刻这般怀念过以前的自己,那个只要凑上前牵一牵颜淮的小指,就能博他一笑的宋篱哲。
颜淮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出息了。”
他笑着抬了抬手,宋篱哲莫名地有些紧张,绷直了身子久久不能放松,却不知不觉朝颜淮倾了一倾。
他想得到什么?他问自己。他怀念颜淮的抚摸吗?他怀念颜淮的温柔吗?
然没有意料之中的掌温,颜淮的手又放下了。
前景千帆,再回首,不过昙花现尔。
“望有朝一日,宋篱哲名扬天下,我在渊谷,也能感受你的荣光。”
宋篱哲,颜淮欠你的,唯有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