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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师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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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梦见,宋篱哲一身军衣,黑发高束,配有红缨,英挺无双。
也曾梦见,宋篱哲弃他而走,只字未留,他在渊谷孤苦度日,日思夜想。
想得厉害时,也曾像此刻,眼前出现逼真的幻象,他真真回来了他身边,替他按着背,喊一声:“师父,水温可好?”
转眼间,一别五年了。
颜淮的身体赤裸着浸没在药水之中,热水和药草一起相互作用,舒缓了他身体上的疼痛。附在背上的双手,轻车熟路地为他按摩穴道,疏通筋脉,掌心的纹路和温度,甚至是力道,都熟悉一如当日。
身体总是能记住更多东西,无法掌控。
宋篱哲,是他颜淮唯一的嫡传弟子。
“我怎么会在这?” 颜淮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忽然开口。
宋篱哲的手顿了一顿,他竟不曾发现,颜淮已经清醒,仅执着于手头之事。
只是片刻的停顿,宋篱哲又立即恢复了手里的动作,避重就轻地回道:“偶然相遇。”
顾着他的面子,斟酌着字句,俨然一副成熟的大人模样,这一点倒是没变。颜淮自己心里清楚,依他如今的惨状,绝非偶然相遇四字便可掩盖过去的。即便宋篱哲不说,颜淮也渐渐回忆了一些,一想起便心中不悦,也没了继续泡药汤的劲头:“够了,起吧,泡的都起褶子了。”
颜淮刚起,便被身后的人强行地按回了水里,只听他凉凉地嘱咐:“今后每日,身子要每日泡足一个时辰,今日还未足。”话语霸道精炼,颜淮愣了愣,才知宋篱哲是在指自己呢。然而其中有多少真心,颜淮一时拿捏不准。
颜淮本是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却不怒反笑,小猫长成了小豹子,头一个被挠的竟然是自己。
也懒得与他争论,随他去伺候。
宋篱哲的手艺是从小从他这里练出来的,舒服的他不一会儿就缴械投降了,顺势仰靠在了木桶壁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休养。脸皮底下黑漆漆的,却有隐隐跳动的光渐渐汇成了模糊的轮廓,他想,也不知小崽子如今究竟成了什么模样,半是忐忑半是期待。
他还未见他的模样,就觉得,自己一定认不出来了。
宋篱哲的手,不敢有丝毫懈怠,那些颜淮身上的淤青、伤痕,就像是他眼里的刺,他要耐着性子慢慢拔除。
颜淮靠在木桶壁上,宋篱哲可以细细端详他五年后的模样,除了近期受了些罪,看得出来,他没有亏待自己,也是,颜淮向来样样都要最好的。而自己的离开于颜淮而言,似乎没有差别,想到这儿,手里的力道不由重了一分。
只是,宋篱哲仍然可以敏锐地感觉到颜淮身体细微的变化,如今这一副身躯,死气沉沉。
他下意识地抚上颜淮的脸庞,也许是想亲近,也许只是想碰一碰,他永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就像当初离开的决定一样。
在宋篱哲的手触碰到颜淮的那一瞬,颜淮睁开了眼,四目相视,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完整的自己,心脏忽得一惊。
“一个时辰到了。”
宋篱哲愣了愣。
“香,烧完了。”
颜淮挥开了宋篱哲停在原处的手,提醒他避避嫌,自己要更衣。宋篱哲有些迟钝地应了一声,退去屏风外头。
颜淮隔着屏风一边更衣,视线一边不由自主地跟着宋篱哲跑。从缝隙中隐隐约约能见到正在铺床的宋篱哲。他比离开之时高了不少,可那些嘲笑他“不好好吃饭练功,一辈子都是小矮子”的旧日子似乎还历历在目。
身子骨更是结实,脸也长开了,俊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只是那一双不负初心的澄澈黑眸,与一身戾气格格不入。
眼前的宋篱哲忽的陌生了起来,颜淮也有些患得患失。
“躺着休息会儿吧,我去弄些吃的来。”
宋篱哲在屏风外轻轻说了一声,颜淮听着外头门开门合的声音,才缓缓走了出来。他出神地看了一眼黑色的外门,索性翻身上床,闭了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颜淮觉醒时分已是深夜,他还未完全睁眼就能感觉到床边浅浅的凹陷,宋篱哲守着他,寸步不移。他不禁叹了口气,宋篱哲便醒了,也不和他打声招呼就出了门,没一会儿端着一锅熬好的滑鸡粥回来,收拾好了再端至颜淮面前。
颜淮只盯着他手里的粥神游,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篱哲好似轻轻笑了,下一秒,便将一勺吹得温凉的粥送到了颜淮的嘴边:“吃些东西吧,不然不舒服。”
颜淮觉得他们俩的位置好像反了过来,以前宋篱哲做任何事都是颜淮的意思,现在是宋篱哲计划好了颜淮要做的事。这种被自己养大的崽反咬一口的微妙的刺痛感,大概不是人人都能如此深刻地感觉到的。
“凉了吃会肚子疼,趁热。”嘴边的粥微微近了近,又和他的唇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他希望颜淮做的事,又不强迫颜淮做的事,颜淮又无法拒绝的事,将颜淮整个都扰乱了。
颜淮沉默了片刻,接过碗勺,一口一口地将香粥往嘴巴里送,心里又不禁感叹着,宋篱哲的厨艺还是好的没话说,心里再不舒服,也没道理和自己的肚子、舌头过不去。
趁着颜淮没空说话的功夫,宋篱哲说道:“客栈里如今没什么人,我找了两个小二打理,好好休息,不会有人打扰的。”
颜淮估摸着宋篱哲是不会轻易离开了。
“加害师父的人,我会查。”宋篱哲平静地说。
他眼看着颜淮的脸色青了青,停下手里的勺子,始终没有看他,声音却变得冷冽而捉摸不透:“不用劳烦。”
宋篱哲看不透他,从前没有,如今也是。但那毫无掩饰的疏离,却叫宋篱哲看的一清二楚,也因此而极为不快。
宋篱哲从前习惯了对颜淮言听计从,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在军营里的脾气占了上风,他少有地强硬起来:“师父便在此处好好养身子,其余的,我自有思量。”
颜淮啪得一声便将碗勺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剩余的粥通通溅在了宋篱哲的腿上。他受不了宋篱哲这样高高在上命令他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是捏着他的心脏。
他苦笑了一声:“在外头这五年,你就学了这样子待我?”
宋篱哲咬着唇,他感觉到自己伤害到了颜淮,更感觉到无措。
“从前,我究竟亏待了你什么?”颜淮语气中夹杂着失望和心凉。
宋篱哲无法回答,他感觉到颜淮并不喜欢他现在的处理方式,他自己也不喜欢,他不想让颜淮伤心的,可他更不知道“我想帮你”这四个字,而今要怎么表达。
片刻的安静后,颜淮开口送客。
“我要休息了,没什么事,请出去。”请这个字,他咬地极重。
宋篱哲无奈退了出去,在颜淮还没消火时却又走了进来,颜淮用余光瞪着他,只见他拿了一副干净的碗勺,关门时,他说:
“粥,再喝一些,暖暖肚子。”
宋篱哲守在门外,颜淮感觉得到,他烦躁地翻来覆去。他想起少年时的宋篱哲,犯了错在院子里受罚,只要他委屈地喊一声:“师父。”颜淮便什么气都没有了。
颜淮拿他毫无办法。
守在门外的宋篱哲并不觉得困,守着颜淮的时候,奇怪的,他觉得五年来无处安放的漂泊感消失了,就好像寻到了自己的根,让他无比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