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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满还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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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转眼间,桂花已开满院子,临摹的字贴也已堆了满满一摞。他说这手字不适合我。可,他并不知道我是因为思念这字的主人。然而,我逐渐发现临摹字迹,已经排遣不了我对他的思念。
中秋夜,一舍馨香一池月。我闭门谢客。我想,窑子里藏着的那坛桂花酒已没必要再为谁执意留着。
芬芳醇厚的琼浆从唇齿间溢散开来,满满的占据了整个脑海。仿佛间,我感觉有人从身后把我拥入怀中。他把脸埋在我的颈项间,用力地吸吮着我的气息。他新刮过的脸,有着柔和而又奢侈的安全感,消除了我所有的思念。
“谁?”我含糊地问,然而,我没有醉。
“故人。”他简洁地答。
“这应该是个团圆的节令。”我说。此刻,他不是该陪在妻子身旁,人月团圆的吗?
他扳过我的身子,说:“我想来和你分享我心中的喜悦。”看得出来,他春风得意。
我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脸上,摩娑着他眉间稍稍隆起地眉骨。他的眼角眉梢,尽是踌躇满志的飞扬神采。我知道,他胸中的那团火正在烈烈地燃烧。
我笑,“为身骑白马的你喝一盏。”
他笑着推回我的酒盏,却拿起坛子,倾坛而下。然后,他拦腰将我抱起,和着满天的华晖在风里旋舞起来。满天、满地,尽是笑声、歌声:
“白马金贝装。横行辽水傍。问是谁家子。宿卫羽林郎。
文犀六属铠。宝剑七星光。山虚弓响彻。地迥角声长。
宛河推勇气。陇蜀擅威强。轮台受降虏。高阙翦名王。
射熊入飞观。校猎下长杨。英名欺卫霍。智策蔑平良。
岛夷时失礼。卉服犯边疆。征兵集蓟北。冲冠入死地。
攘臂越金汤。尘飞戏鼓急。风交征旆扬。转斗平华地。
追奔扫大方。本持身许国。况复武功彰。曾令千载后。
流誉满旗常。”[1]
从第一次见他时,我就知道他胸中藏着万千丘壑。
“为何从不问我是谁?”他把我放在席子上,认真地问道。
“刚刚不是问了吗?你答我‘故人’。”我似是而非地答道。
他笑着摇摇头。
“或许我们真的是‘故人’。”我又说。
他笑得不以为然。
“凤儿……凤儿,她好吗?”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温柔得让人无法抗拒的女子,应该也在翘首盼望她的夫君吧。她,应该也是深爱着他的吧。想到这,我心里酸涩难当。
他沉吟了一下,而后宣誓一样说:“她是我的妻,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敬她如上宾,任何人皆不可取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还知道,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而我,只做红颜。只做红颜。
“不许难过。”他猛地用力将我拉入怀中,嘶哑着说,“我不会让你成为我的妻妾,永远都不会!”
我凄凄地笑着说:“好。”
“雪儿。”他低吼着,吻上来——用他柔软的、满是酒香的唇。他的吻既温柔又恣意,夹杂着愤怒的宣泄与宠溺的怜爱,由浅而深,仿佛连灵魂都要俘虏。我在他的怀里越陷越深,思绪由近及远,又由远至近,深深浅浅,从雪山到汉江、从荷塘到酒寮又复至雪山;他的脸孔不断变换,从年少的俊雅秀美到现在的刚健英挺又复换成略带几分青涩稚气的面容。
不知道什么时候,衣衫已褪了一地。他灼热的手掌在我身上游走,燃起我莫名的火焰;在他臂弯中,我清晰地听见他心脏节奏强劲的鼓动。那一刻,所有场景都变得迷离,我心甘情愿地沦陷。
在幸福到眩晕的边际,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双眼睛。那是他的妻,有着那么璀璨的双眸。他,也曾这样对她么?一种穿透心肺的刺痛突如其来。原来,我竟不能释怀。而这,恐怕也会成他妻子的痛吧。不是说了永远都不会让我成为他的妻妾么,为何还要这样对我?是把我当成他的侍婢,还是那些唾手可得的风尘女子?思及此,我的心就像被摔在地上碾碎般疼痛。
我猛地将他推开。他错鄂地看着我。他的额上、胸前已沾上一层薄薄的汗珠,胸脯在喘息间上下伏动。
“怎么了?”他试图伸手抚我的脸,被我用力拍开。
“雪儿?”我突然的转变让他不解。
“你走吧。”我别过脸,冷冷地下了道逐客令。
“觅雪!”他声音不像在生气,却重重的。
“走吧。”在他离开之前,我不能有一滴眼泪落下。我对自己说。
不发一言,他捡起地上的衣服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门阖上的时候,我已泪流满面。
以为,可以只做他心中的红颜;原来,我竟不能。
良久,吱的一声,门又敞开了。
门外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我怔怔地看着,久久不能移开目光。我想,倾国倾城,或许就如这般吧。在这样的容颜下,我更加相形见绌了。我讪讪地笑了。
轻轻拈起如莲花绽放的裙摆,她款款行前,星眸略动,盈盈一笑。举手投足间,万千风情呼之欲出。
我终于体会到了狐戏红尘,颠倒众生的境界。
“后悔了吧?谁教你急着下山来了?”
“母亲。”我唤道。
“若你能再缓一缓,等修行到了千岁时,必也能如此吧。”
母亲说的,自有她的道理。对我们灵狐来说,五百年的修行可以幻化成女体,而一千年的修行则可以幻化成绝色娇娥。一千年的修行,或许,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只可惜,璀璨星河中,一千年的斗转星移,又该逢了多少朝代更迭。而那个人,又能等我到几时?
“你私自下山已是不对,如今还置身事端。你可知错?”母亲突然厉色道。
“孩儿知错。”
“既已知错,且随我回去。”
“母亲!我不能走。”我跪下。
“他不过是奉命来凡间一趟。待他功德圆满之时,你再……”母亲抚着我的头温柔地说。
“功德圆满?!”我笑。“母亲,你又何须瞒我?当初整个天庭无一愿领的苦差。任是谁领了,恐怕也无法做到‘圆满’二字吧?更何况,那后世之事不是早有安排的么?”
“你既然知道,就不必再生事端。”
“可我心甘情愿。”
“你,这又是何苦?”母亲叹了口气。
“母亲。”我苦苦哀求。
“凭你?天意,不可逆!你难道不知?!不管他上一世是谁,与你有什么渊源。这一世,他与你注定殊途!”母亲苦口婆心。
“母亲。我自知,天意不可违。可我也不惧它流云翻覆。”
“无知稚童!”母亲的语气很重,已是十分生气。“你可知,这将会是怎样一条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母亲,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此后的路,不管是荆棘丛生,还是风雨兼程,那都是我的劫数。”
母亲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而后又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终于颔首:“也许这就是你的修行。得失有数,强求不来。可是,你且记住……”
母亲的话我一一记在心头。
临走时,母亲将手放在我的胸前,口中念念有词,旋即,有一颗晶莹的亮光飞出,被母亲收进袖中。那是我五百年的修行。从此,我与凡人无异。
转瞬间,伴着一道轻烟,母亲消失在眼前。
我抬首时,明月正当空。然而,晦朔自有时,月盈则亏,人生自古如是。对于未来的岁月,我也自将担待。
可能他已无法想起,我原是那昆仑之巅的灵狐九公主。我的名字叫凌霄。
[1] 曹植《白马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