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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或曾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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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江南,暑气逼人,却是赏荷的好时节。
碧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曲院风荷,是沧浪国的最引人入胜的景致之一。虽说是艳阳高照的正午,慕名前来的游人已是不绝如缕。
“如斯美景,独乐不如同乐。”几近黏乎的声音在我耳畔传来,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在这六月暑天。
紧接着,“唰”的一声,白晃晃的折扇在我眼前打开,让人不由地感到眩晕。一身白色装扮的年轻男子,带着几分自命风流的笑。
我自认不是风姿卓绝的女子,只是,总有那么一些贪图便利的轻薄之人喜欢觊觎独身女子。我能只身行走,必有我得本事。只是,母亲一再叮嘱不可轻易显露。
“我常来此处游玩,对这园中景致倒也有几分熟悉,若姑娘不弃,我愿为姑娘一一细说。”
“谢过公子,我只想一人静处。”我淡淡说道。
“姑娘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吗?”男子并不知趣。他边说边俯身靠来。我不由地后退,却一脚踩空。男子正欲要就势拦腰抱来。就在我暗叫不好之际,却已被一双纤纤素手扶起。
“姐姐久等了。”说话的是一位让人见之忘俗的年轻女子,高高挽起的发髻宣告了她已为人妇的身份。男子的眼神里闪过一道亮光,旋即又熄灭——在看到她身后的两名彪形大汉之后。
“不劳公子大驾,妾身的姐姐自有妾身来服侍。”女子美目如修,巧笑倩兮。
“那好。那好。那就不扰夫人及令姐赏荷的雅兴。失陪。”年轻男子一脸讪然,匆匆离开。
“多谢夫人。”我微笑着道谢。
“姐姐毋需客气。”女子谦和地说,给人一种温暖贴心的感觉。“出门在外,哪得事事顺当?今日碰巧能为姐姐解围,哪知今后又不是幸承姐姐的福泽?”
“夫人言重了。”我不是在客套地敷衍,只是,眼前的女子虽然年轻,言谈举止却从容得体,其尊贵的身份不难看出。
“姐姐休要如此见外,唤我凤儿便好。外子有事要到普济寺一趟,特拜托了家人陪我,若姐姐不嫌弃,何不相伴同游?”
我答应了凤儿的诚邀。有的人相处十年却形同陌路,也有的人却可以一见如故。眼前的女子给了我十分强烈的亲切感。
我们一路相谈甚欢。言谈中,她告诉我,她姓璩,名凤儿,自小在这里长大,后来远嫁他乡,近日陪同夫君返乡探亲。每每提及她的夫君,她都会笑逐颜开、幸福洋溢。这样一个温柔恭顺的女子,我无法抗拒她的魅力。女人尚且如此,更何况男子呢?得妻如此,她的丈夫何其幸运!
不知不觉间,已到炊火生烟时候。我欲告辞,凤儿却留我说:“姐姐能否多候一会儿?外子前往普济寺礼佛,他说会向普济禅师求几道‘和’符。姐姐只身在外,我想也赠姐姐一个平安和顺。”
“‘和’符?”我问道。
“姐姐有所不知。普济禅师是沧浪国赫赫有名的禅师。他以普济众生为已任,不畏权贵、不求名利、不遗余力地为众人排忧解难。在沧浪,他可是众望所归。普济寺自然也是门庭若市,能向他求得一箴半言也是不容易的。这‘和’符原是‘荷叶’的‘荷’,因取其谐音,故也称‘和’符。外子说,‘一求天下和合,二求家庭和睦,三求夫妻和美,再求诸事和顺’。”凤儿解释说。
说话间,有人从身后走近。坐在我对面的凤儿连忙笑着起身迎道:“夫君。”
我正要起身施礼。
“娘子。”
我怔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阙银灰色的衣角——这颜色,不陌生。
他温柔地问:“为夫没能陪伴,实在抱歉。”
凤儿轻轻笑道:“夫君正事要紧,切莫因妾身耽搁。夫君,让妾身为您介绍。这位是九娘。亏得姐姐相陪,才没辜负这良辰美景。姐姐,这便是我夫君。”
正如我所料,转过身后,依旧是波澜不惊。他的目光直接从我身上越过。我不禁怀疑,此前的事情是不是只是梦境?或许,我们从来就未曾相识过。
我淡淡地施礼。
他淡淡地回礼。
原来,这是他的妻。
原来,他就是那个幸运的男人。
我在心里自嘲地笑着。
这些不是早已知晓的么?我在介怀什么?当初不是说,今生,只做红颜?
竟以为曾经读懂了他;竟以为曾经让他不寂寞;竟以为那酒香还不至于那么快就消退……
呵。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原来,连红颜,我也不是。
我掂着不为人知的狼狈,悄然逃离了那场纷扰。
夜色将至,燥热未减丝毫。客人已三三两两落座。我无心去听他们的时闻,沏满茶,我便返回屋里。
灯黄如豆。我欲提笔蘸墨,旋即又将笔按下,而后又复提起。如此反复数遍后仍旧是忍不住一如往日地临摹那手草隶。
思念,往往会体现为对痕迹的执念。重复他当日的一笔一划,我仿佛能从其中体悟他当时的心境,从而感受到他的气息。
“这字并不适合你。”语调实际上并不清冷,不知为何传至我处,便足以消退所有温度。
笔在半空停下。我确定不是错觉。
我有种被窥视的狼狈与被不遗余地逼退的无措。这个男人,总要这样在我的生活里自来自去吗?
不容分说地,悬空的笔尖被重新按下。在他硕大的掌心中,我根本无处可逃。
“觅雪。”我在心里读道。
“没有再比这更适合做你的名字。”他说,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有名字。”我轻描淡写。今日不是熟视无睹吗,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我也不打算和别人分享这个名字。”还是那样孤高自傲——语气里充斥着对旁人的不屑一顾,与刚刚在妻子面前那个儒雅温和的他截然不同。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又该是哪张才属于真正的他?我疑惑。
“我想知道,这个时候你会为我准备什么样的酒?”那么自信!就像我定是会在他身后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等待他的一个转身那样。
可,他错了吗?从六年前的那个雪天起,我不就这样跟了他迢迢千里吗?
“没有酒,只有茶。”我借机挣脱了他的手。
他呷了一口我送上的茶,未见不悦,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什么茶?”
“莲芯茶。”
“连心茶?”他问。
“想必你是未曾喝过样苦的茶吧?”这是我独取莲子芯煮泡的茶。虽是极苦,却胜在消暑清热,而且苦到极致后带来的那丝隐约的甘甜能让人分外着迷。
“连心,便可苦尽甘来。有意思。”他把余下的茶一饮而尽,然后笑着说。
“雪儿。”他开始用他新起的名字唤我。
“我有名字。”我坚持。但我却吃惊于他能够为我起这样一个名字,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否记起些什么。
“我知道。但,这个我专用。”他语气平和,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又何至于此?”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在介意些什么?!
他没有丝毫不悦,只是淡淡地说:“有些事情,你是不该计较的。”
是的,我要的不过是相知、相伴,我早知他的姻缘薄里,没有我的名字。那么,我还苛求什么?
“好吧,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我来,不过是想把名字告诉你。记住,这是唯一只能我用的,也是唯一我为血缘之外的女子取的名字。”
末了,他又说:“连心茶。我会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