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山河》臻心如馥

2、梅子黄时

　　最撩人，梅子黄时雨。
　　黄昏，城外。
　　一座小桥，一湾流水，一舍人家。米色酒幌，在杨柳风中徐徐翻摆。一旁，芦苇丛中有野鸦时起时落。
　　这是我的酒舍。一盏清酒，或许多少能慰藉一下旅人的孤寂。
　　“旧年梅子今时酒，且将和诗下。诗酒趁年华。”今日无客，我一人独酌。
　　“好一句诗酒趁年华！孟德有诗：‘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何止诗酒？凡此一切皆应趁年华。”
　　并不陌生的声音。我没有回头，径自拿来一个干净的酒盏，满上。
　　“我只知赏梅用大曲，赏桂用麸曲，持鳌品蟹用花雕。不知这青梅酒又将何用？论春秋，还是评天下？”说话间，他已在我对面席地而坐。
　　“文字吧。那些温暖的文字。”我轻轻道来。青梅煮酒，最宜，浅斟低唱。
　　“譬如？”男子的眉毛一挑，盏已空。
　　我继续为他斟上。
　　“譬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譬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又譬如，‘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我缓缓道来。
　　“酒是好酒，诗却未必尽是好诗。”他下颌微微一仰，酒盏又空。我仍为他续上。与昨日在汉水江边不同，他今日似乎有话想说。
　　“独善其身，不过渡己；兼济天下，方可渡人。‘心远地自偏’？不过自欺欺人。入世之人，偏写出世之句。”他一口焖下，示意我为他再续。“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一腔热血，难道就这样罢？！昏君谗臣未退、凌云壮志未酬，舍天下兴亡不顾而独自归隐，也算丈夫？！”他的声音里有着些激动。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我脱口而出。
　　他微微一怔，嘴角轻扬:“泱泱山河，终须披肝沥胆方不算辜负。”
　　我看见他身后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我明知，他杯中的并非烈酒。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两句更合你意吧？”我继续为他斟酒。
　　他突然大笑起来，连饮数盏，尔后，豁地起身。“前人诗文，我独推孟德与子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三分天下，谁可与孟德争锋？‘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子建的豪言犹在耳畔。”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可惜。”他话锋一转，脸色沉郁。“不致人，致于人。生在帝王家，以他的才情，还能置身事外？即便他无意争嫡，可有人信？‘相煎何太急’？！七步成诗救得了性命，又救得了抱负？！”
　　我给他盏中加酒。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我。英挺的脸慢慢逼近。须臾，他在我耳际喃喃地说：“我梦中常见，那个身骑白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像一个孩子的梦呓般，言语之间透出发自内心的轻松。
　　我不说话，侧过脸去认真地端详着眼前这个男人——显赫且寂寞。
　　他用指尖沾上酒在桌面挥洒开来。一手绝好的草隶——不失斯文的灵秀兼具着气吞山河的霸气。“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2]
　　我轻声叹息:“待会酒干诗褪，连痕迹也不留。”
　　他却失声大笑，刚刚的落寞暂见一扫而空。
　　“我为你唱支曲子吧。”我说。
　　他点头。于是，我取过琴，清了清嗓，娓娓唱起：“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3]”
　　他听得认真:“‘山抹微云’，我最喜这句，如你般灵动婉约。”
　　“仅此而已？”
　　他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姑娘也是炙热的人。”
　　我脸一红，不无羞赧。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又该是一个失意的人吧？拳拳男儿心，最苦闷，壮志难酬。”他说。
　　余晖将尽，他起身告辞。我送他至村口。分别之际，他终于开口问我的姓名。
　　“我在家排行第九，人唤九娘。”
　　“九娘，九娘……”他反复咀嚼我的名字。

　　[1]出自范仲淹 《答梅圣俞灵乌赋》，后胡适曾引用。
　　[2]出自杨广《野望》
　　[3]出自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也正因此词，秦观被称作“山抹微云君”

作者有话说

　　总认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用在他身上最合适不过。
少游在填《满庭芳》时，全然化用了《野望》的意境，那一刻，两个人之间一定也是有着某种共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