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留都公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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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地湿难行，我跟尺素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毕竟背了个人，走到一半我就累得直喘，好死不死又被巡夜的拦住了，尺素没见过这阵仗，吓得直哆嗦，拿的伞摇来摆去，“几位官爷，贱内得了急病，小子正要带她去程家看病，这病势来得凶险，小子是刚娶的媳妇，几位官爷行行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把这个沉得要死的人放下让她靠着尺素，对着几个巡夜的打躬作揖，又取了三钱银子塞在领头的手里，“几位官爷巡夜辛苦，一点小钱几位烫点酒喝。”领头的颠了颠钱嘿嘿地笑道：“怎好生受你的。”我又作了个揖道：“还请官爷行个方便。”“本来看病也不算犯禁，快带你的婆娘走吧，看病要紧。”他们拿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又背上反贼慢慢地走着，刚刚停下来理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内衣都已湿透了，冷风一吹，冻得我哆嗦了两下。“少爷，明明看病不是犯禁的事，您跟他们好好说不就好了，干嘛还送钱呐？”路上尺素问我，“哎，理是这个理，但你是不是看病是他们说了算，不给点好处他们说你不是去看病就是喝醉酒逮着的还不是一条链子锁了去，得班房里蹲一夜再花几十两银子出来，花点小钱而已，值。”“哦，少爷，我明白了。”“说到底还是要怪这个李大小姐啊，等她病好了我列张单子，尺素她待你好像还不错，你问她把我的钱讨回来。”“好的少爷。”
我们走到程家门口的时候已是半夜，好在程家世代行医，打了个招呼就进去了，连累了程家小娘子大晚上出来诊脉，我过意不去，又想到反正这钱也是出在病人身上，就多封了不少诊金。在程家一直呆到清晨的时候才总算完了，程家小娘子问我她是怎么受的内伤的时候，我支支吾吾地说回道：“跌了一跤，就伤着了。”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幸好程家小娘子不是乡下的八婆，没多问下去。我雇了顶轿子把反贼安置在里面，又打发尺素去药铺买药，自己扶着轿子走回她家，打发了脚钱，我又抱着她回房，把她扔到床上的那一刻，我一屁股直坐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才扶着墙慢慢回我自己的房。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只觉得两腿酸胀无比，脑袋有点头晕目眩，一模脑门，大概是染了风寒了，于是便挣扎着下床多拿了两床被子，往身上一堆又呼呼睡去。
我一睡便睡了两日，中间有几次尺素拿了粥喂我吃，其他时间都只是昏睡。到了第三日，我自觉清醒不少，这几日未曾洗澡，又出了好几身大汗，被窝里都有些湿津津的很不舒服。我下床来自去烧了热水洗了一番，又把铺盖换了一通，觉得清爽不少，等头发干了便匡好了网巾想去店里看看，出了门正好遇到尺素从反贼那边回来，“尺素，那个李家大小姐怎么样了？”“少爷您能下床了啊。”她惊喜地看着我，“嗯，偶然风寒而已睡两天就好了，那个，醒了吗？”“昨日就醒了，还不能下床，我对李小姐说了少爷您背着她夜里去程家还染了风寒，李小姐可过意不去了。”“嘿嘿，过意不去就多给银子呗，我晚上写个单子，尺素你明天给她带去让她付钱。”尺素愣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过了两日尺素把银子拿了给我，还是之前一样款式的荷包，我乐呵呵地称着银子，十足的纹银，算起来比我要的数还多了几分，这个反贼真是慷慨啊，我之前是想今年契约到期就一定要把她赶出去的，看着这白花花的银子，不由有些犹豫。
自此之后又过了十数日，我依旧每日在店里穷忙，隔壁的反贼伤好大半了以后就不让尺素照顾了，这几日依旧每天不见人影，天气渐渐转暖，我听闻关帝庙有庙会的消息就想反正闲着无聊，可以去逛逛。于是第二日清晨我便袖了几块散银慢慢向关帝庙踱去。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来郊外踏青的公子小姐，烧香拜佛的小脚妇人，还有穿红戴绿的乡下老太婆，篮子里装着鸡鸭来卖的，我走得乏了，正好看到有个卖牛肉的村夫，就去买了一斤牛肉，又到路边的茶摊上要了两块蒸饼、一碗粗茶，夹着牛肉慢慢吃着。吃了个半饱之后又接着走着，不多时便看见了关帝庙的大门，里面烧香的络绎不绝，我进去慢慢逛着，东厢房那边人特别多，围了个水泄不通，外面的人都垫着脚看着里面，我走过去，只听见里面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在跪地磕头，我拉了拉旁边那个垫着脚把头升得跟鸭脖子一样的乡下人问道：“敢问老丈，里面这是在做啥这么热闹？”他朝我拱拱手说道：“这位小哥是刚刚到吧，这是城里王家太老爷今天约了一众缙绅来请一个叫关虚子的道士扶乩，刚刚请来了建文帝，王老太爷跟缙绅们都叩头呢。”“原来如此，多谢老丈教诲。”他朝我拱了拱手又升起脖子往里面瞅。
我自觉没趣就出了关帝庙，关帝庙旁搭了个大戏台，台上正吱吱呀呀唱着戏，台下一众穿着花花绿绿的乡下妇人，磕着瓜子吃着花生，地上都是瓜子壳，我摇了摇正要走，突然发现旁边站着的人有些眼熟，我偷偷看了两眼，是个中等偏矮的男人，看着戏眉头紧缩，我细细想了一番，他要抬脚走人的时候我赶忙上去拦在他面前，“这位官人，您可是黄太冲黄大哥？”他打量了一下我回道：“鄙人正是黄宗羲，敢问阁下是哪位？”“黄大哥，我是顾章啊！”我惊喜地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我跟黄大哥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关帝庙，一路上讲了很多别离以后的事情，一别十载，黄大哥已入复社，当年在我家遭难之时帮助我娘入殓父亲，扶枢千里的少年公子已蓄起了胡须，人也沉稳了很多，他很可惜我家之后竟遭族人争产，我也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当了个卑贱的小商人。“希声，”黄大哥缓声说道，我呆了半天才惊觉到这是喊我，很久都没人喊我的字了，“我这次是去金陵有要事，正好路过扬州受一位故人所托来看看他的妹妹，你现在在扬州安家落户了很好，也跟我去见见这位姑娘，你们同病相怜，也可以互相照应。”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有啥病，不过黄大哥救我家于危难之时，是恩人，更是江南士子跟百姓所敬重的大人物，我忙不迭地答应了。
我跟着他到了扬州最出名的一家酒楼，小二上来打拱道：“二位大爷是来吃饭？小店有上好的雅间。”“有位姑娘在等我们，烦请……”黄大哥话还没说完，小二就恍然大悟状回道：“原来那位姑娘等的是两位大爷，那位姑娘出手可阔绰了，包了小店最好的一间雅间，在里面侯了可有半个时辰了，两位大爷快请进来。”小二哥领着我俩进了个很是气派的包间，我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咿咿呀呀地在唱着小曲，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女子在清唱，旁边有弹琴拉二胡的，再往里望去，只见桌子上杯盘狼藉，我的那个租客正夹着块肉往嘴里送，她抬头一看，正好和我对上眼，我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好不滑稽。
黄大哥似乎没感觉到异常，他让唱戏的先停下来，开始给我俩介绍：“希声，这位是李仲达李太仆的女儿，她哥哥肤公托我照看她一下。李容贤妹，”我这才想起我俩当时签的契约上她画的押似乎确实是这两个字，“这位是顾同寅顾老爷的公子，你俩俱是忠良之后，现在都在扬州，以后可以互相照应。”
我尴尬极了，没想到反贼真是李家大小姐，还是她反应快，朝着我做了个万福，道：“小女子初来扬州，以后凡是要多拜托顾少爷了。”我连连作揖道：“李老爷铮铮铁骨赫赫名声，能认识李小姐是小子的前世之福，李小姐有什么要小子帮忙的请尽管提。”
桌上的残肴撤去，小二很快新上了两双碗筷，又重新摆了一桌酒席，我与她在席间序齿，她长我两岁，我只好喊她姐姐，她听到这个称呼似乎很高兴，笑得眼睛都快没了，“我家中只有个呆哥哥，天天看书都不爱理人，我做梦都想有个弟弟妹妹，”她眼睛看着我又笑着说道：“若能有个像顾少爷那样的弟弟，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我经不住想白她一眼，不过当着黄大哥的面有贼心没贼胆。渐渐话题扯到金陵那边的事，黄大哥语气渐渐沉重起来，“希生，今日在庙会上听到的那戏很受欢迎吗？”他问我道，我挠挠头回道：“这戏最近要听的人很多，扬州大户人家摆酒请戏班子也常唱这出。”黄大哥哀叹了一声，“我这次去金陵就是为了写这出戏的人。”“写这出戏的人是谁啊？”我不解地问道，“就是那个阉党余孽阮大铖啊。”
阮大铖此人品行极坏，先是入了东林，后来见魏阉得势，又投靠了魏阉，为士林所不齿，魏阉被今上定罪以后他就在家闲居，写了不少戏文，很受欢迎，他的阮家班更是声名远播。这次闯贼复起之后十分嚣张，一直闹到了阮大铖的老家，阮大铖没办法，为了避兵祸躲到了金陵，照理说阉党余孽应该收敛点，但阮大铖在金陵欺压良善为非作歹，复社的张溥为此召集社员来金陵商议对抗阮大铖一事，黄大哥因此才会路过扬州，替反贼正了名。
席散之后我们又送黄大哥到了码头，他的船只在扬州停一天就得继续赶往金陵。我和这位李姐姐跟黄大哥在码头上话别，黄大哥又叮嘱我好好照应李小姐，我和他挥手告别，直到船都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啧啧，真是没想到啊，你居然是顾同寅的儿子。”黄大哥一走她就露了原形，我忌惮她的拳头，马上跟她隔开一段距离，“怎么？我不像啊？”“顾老爷我记得可是武进士吧，你怎么成了个小商人？还是很贪财好利的那种。”我叹了一口气说：“都家道中落了，在乎这些虚名干嘛，我家可不比你李家家大业大，现在能混口饭吃就已经很好了。”“你家怎么会家道中落的？能跟我说说嘛？”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我便开始跟她讲我娘跟几位族叔争家产的事，后来又扯开去谈到彼此父亲被魏阉杀害的事，眼泪汪汪的，最后她在我家吃了饭又秉烛夜谈了良久。她离开之前对我道谢：“希声，前些日子我受伤实在有劳你了，尺素说你都为了背我去就医得了病，我原想亲自谢谢你的，但尺素说你不想见我，今天难得有机会，我谢谢你了。”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给了我不少银子嘛，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两清了啊，而且你上次打我出手这么重，我真怕再被你揍。”她调皮地笑了笑，回道：“谁叫你一开始这么贱，还诓我银子，活该。”说完便带上门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留都公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