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桑》顾青白

9、春风无暖意，人间富贵乡

　　苏月央觉得自己一夜无梦，睡的挺好的，第二天眼睛睁开，才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
　　安王妃坐在一边，一脸的焦虑，两根手指搅着裙子，真丝的料子都微微发毛。
　　女孩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不至于吧，昨天不是说好了放过我么？”
　　“对不住了，阿央。”
　　“拿我做人质，想必是黎清打过来了？”苏月央扭头看看四周，发现包打站在他身后三尺的地方，“不是说了信任我么，这就是你们对我的信任？”
　　“我们信任您，可是我们不敢信任黎清。”楚戎终于放开了她的裙子。
　　“绳子给我松松，前几日被黎安勒的，全身都是伤。”
　　楚戎听话的上前去给苏月央整理绳子，顺手拿了一盒深红的墨汁，“对不住了，公主殿下。”
　　“我这伤还用造么，苏慕本来也不会放过你们。”苏月央看着她在身上画了几道，甚至拿了些脂粉涂在她嘴上，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个威胁人的好法子。”
　　这时候门外有个人跑进来，“清王殿下回来了，穿着一身白甲，说是为先祖戴孝，和陛下在城门那对峙！”
　　“陛下？”苏月央歪着头，“确实是陛下回来了。”
　　楚戎站在一边微微发抖，苏月央转过头去安慰她，“别怕，你不是把我绑在这么，绑着我你和安王都不会有事的。”
　　报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苏月央觉得可惜，这样的场面，居然没有亲自看到。
　　“温太傅只身一人，在边境线游说，清王寨黎燕边境镇守边关，不料先祖突然离世，安王替侄接位，代政期间，筑边防，抗外敌，内修德政，造福百姓，民爱之。”
　　“今清王归来，还政于清王，恭迎陛下！”
　　身边的人都跪下去，苏月央艰难的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光好像投进来，她听见鞋子撞击地面的声音，有些着急，她微微张开了些眼睛，眼角撞进来的冷色铠甲，“阿央。”声音听着比刚才的步子还着急些，苏月央猛的睁开眼睛，就听见那声音接着说，“臣来晚了，公主莫要怪罪。”
　　长剑挑开牛筋绳子，刚硬的响声似乎马上就要擦出火花，却还是小心的避开了苏月央身上的红印，他大概不知道那是假的。
　　恍惚间苏月央听见楚戎的声音，“齐与安？”
　　“王妃知道在下的名字。”齐与安把苏月央打横抱起来，铠甲蹭到苏月央的脖子，她轻哼了一声，“冷。”
　　齐与安低头看她，眼里全是怜惜神色，“我没事的。”苏月央跟他说，接着就被齐与安按在身上的淤青，“啊”了一声。
　　“不是说没事么？”女孩儿低下头不在看他，顺从的靠在他怀里，这时候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两行泪滚下来。
　　“再借一会儿黎宫的宫殿。”齐与安抱着她走到偏殿，看见桌上放着的点心，确定了是苏月央睡的地方，嘴角微微勾了勾，这么多天，难得的心情好了一些。
　　晓晓立在他身后站着，看着齐与安将苏月央放到床上，接着从铠甲里抽出来一张雪白的帕子，盖在她脸上，“就知道见了我，你就该哭了。”说完轻轻擦掉苏月央的眼泪，“过的不好吧。”
　　“不好。”小姑娘抽抽嗒嗒的摇头，“黎安他心理变态，没少折磨我。”
　　齐与安把铠甲脱下来，将苏月央揽到怀里，温热的气息顿时将苏月央包裹起来，“我们阿央这次做的很好，苏慕忙完手上的，马上就来看阿央。”
　　苏月央在他怀里点头，“我答应了安王，不伤他的性命，让他和王妃做一对平常的夫妻。”
　　“做的很好，就算安王不做黎王，他的位置也可以保下来，最重要的是如妃还活着，黎国待他不薄，除了爱情，她过得比燕国好很多。”齐与安接着说，“今天温太傅的话已经扰乱了军心，本来士兵们就不知道今天这一仗所为何事，黎安拿到黎清的承诺之后，黎国的士兵就冲进了姜国的军队里，一时间两国的人混在一起，没有杀气，甚至是和乐的。”
　　“我饿了。”苏月央抬头看他，脸上还挂着些泪痕，齐与安不禁笑起来，“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就着齐与安的手喝了些粥，苏月央乖乖的躺下来，“睡吧，等你有精神一点，再去见他们。”
　　“我现在很没精神么？”
　　“一点点吧。”齐与安偏着头看她，伸手理了理苏月央的头发。

　　苏月央再醒来的时候，看见齐与安在旁边加了一张床，沐浴之后依旧穿着蓝色的衣服，锦蓝色的外衣绣了银符，露出一节雪白的里衣，袖口用银线绣着几朵梅花。
　　苏月央觉得自己很清醒，这几天虽然质量不高，但也睡了很久，她看着齐与安黑色的头发扫过脸上，软软的搭上床单，苏月央蹑手蹑脚的起来，下床帮他把脸上的头发拨到两边，刚刚碰到，就被齐与安抓住了手。
　　“有什么非分之想？”齐与安闭着眼睛调侃她。
　　“没有，你这个睡姿有点丑，我帮你理理。”齐与安披着衣服坐起来，“睡不着的话，出去转转？”
　　火苗缠在枯枝上，齐与安淡淡的开口，“你来的时候把苏慕吓坏了，肖琅安插的眼线全部做了大调整，为了把包打送进来。”
　　“你也吓坏了？”苏月央问他。
　　“没有，”齐与安的眼神从火苗移到苏月央脸上，“我差点吓死了。”
　　苏月央满意的点了个头，“差不多，有没有什么八卦也给我讲讲。”
　　“嗯，”齐与安想了想，“肖琅和灵钰把冷歌楼的后院重新修整了，这些日子就住在那里，还种了些菜。”
　　“灵钰现在还不知道肖琅是谁么？”
　　“没告诉她。这样的日子对宫里的人来说不可多得，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彬彬有礼，互相谦让，时间长了就一改往日的风格，二人都是热闹的性子，一天到晚住的也很开心。”
　　苏月央在一边笑，“没看见这样的场面真是太可惜了。”
　　齐与安摸出来一串石榴石的珠子绕在苏月央手上，“肖琅也给灵钰买了一条，我觉得你带上也好看，虽然灵钰比你白了不少。”
　　苏月央懒得理他，抬手欣赏自己的新手链，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睡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导致苏月央又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充溢着花香，这段日子太忙，竟没注意到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的一片，好不漂亮。
　　“陛下邀请我们去小聚。”齐与安已经起来，正在整理自己的腰带，白玉的平安扣做了坠子垂下来，嵌在墨蓝色的腰带里，“真好看。”苏月央坐在床上没动，懒懒的夸他。
　　“起来了，小姑娘。”齐与安拿了苏月央的衣服走到她床边，“一会儿全大殿的人等着咱俩，臣倒是没什么，就怕公主殿下脸上挂不住。”
　　苏月央咕噜一下爬起来，迅速的穿好衣服，临走还不忘涂了些口脂，“我看起来不虚弱吧，我怕哥哥担心。”
　　齐与安拿出墨玉簪子，插在苏月央的发髻上，“阿央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苏慕本来和黎清正在聊着事情，站在大殿的门口，那小丫头从旁边飞奔过来，一把就扑进了他怀里，他伸手接住她，就听见小丫头倒抽了一口冷气，“疼，疼疼疼。”
　　“怎么回事？”苏慕皱着眉。
　　“还能怎么回事，这事儿问问黎清比较清楚。”齐与安这会儿刚跟过来，抛了个眼神给肖琅，肖琅觉得心脏都抖了抖，众人的眼神都在他脸上，“此番承了姜国偌大的恩情，黎某无以为报，姜黎修好这样天大的喜事，自然今年最好的绸缎，全送给公主殿下。”
　　没人说话，肖琅觉得自己背后都开始冒汗，“额，公主殿下若是不嫌弃，黎宫给公主殿下，也是问题不大。”
　　“你想得美。”苏慕终于开口，“听闻你舅舅也有几分能耐，不如一会儿大殿上……”
　　“世子放心，此事黎某心中有数。”
　　苏慕点了点头，肖琅见他转向苏月央的神色马上就和缓了很多，心道不好，真真把姜国的小祖宗给得罪了。
　　肖琅转向齐与安，小声同他念叨，“兄弟服你，姜国的小祖宗，你怎么搞定的？”
　　“感情牌。”齐与安看着苏月央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同苏慕说些什么，苏慕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的回答她，心情好的出奇，这小丫头果然是姜王室的命脉所在。
　　待大家都入座坐好，菜色上齐，苏月央闷着头先给自己喂饱了，转头看看桌上没什么别人，看着肖琅悠悠的来了一句，“我玥姐姐呢？”
　　齐与安闷声笑了一声，嘴里的鸡骨头都没来的及吐，肖琅心想着他兄妹二人没一个好对付的，那还有什么陛下的架子，硬着头皮回答她，“玥姑娘今日有些不方便出席。”
　　“哦。”小姑娘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低着头剥手里的花生，剥了几下也没剥开，左右坐着的苏慕和齐与安齐齐往她碗里丢了两颗。
　　“陛下打算娶玥姐姐么？”
　　“自然。”肖琅放下手中的筷子，“我理应娶她为后。”
　　“陛下不会看轻她的身份，也会为她力挡群臣的议论，陛下不会喜新厌旧，无论王宫中有多少女子，都会依然爱她，陛下既然选择了她，便会同她相互扶持，白首到老。哪怕陛下位高权重，也会做到这些么？”苏月央举起手里的罗浮酒，“今日阿央冒犯。”说罢了一饮而尽。
　　“黎清感念姜国雪中送炭，倾囊相助，只要黎清在位一天，姜黎绝无战事，黎清诸多对不住公主殿下的地方，还望公主殿下见谅，公主殿下所托，黎清定当竭尽全力。”黎清站起来将酒喝干净，冲着站着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今日大家都在，黎宫的事，黎清也当给大家一个交代。”
　　从门外带来的人，束着手脚，跪在大殿中央，没了往日的矜贵模样，只头还倔强的挺着，头发散在一旁，脸上有些灰印。
　　“黎安。”没等黎清说什么，苏月央先站到了他面前，“想不到有一日你我会这样见面。”
　　“愿赌服输。王位我坐了几天，没什么意思。”黎安低头笑了笑，“父王果然没看错了你。”
　　“姜国公主，在你这受委屈了。”黎清拿了鞭子，“说不清是几道伤疤了，我且向姜国赔个不是。”说罢长鞭扫过黎安的脸上，留下血印印的一条，齐与安率先把苏月央的眼睛捂上了。
　　“不必了。”苏月央声音有些抖，“他还有妻子，在等他回家，楚戎救过我，我答应楚戎，留他性命。”
　　“阿央别怕。”苏慕温声安慰她，“你真的如此想么？”
　　“是，王兄。”苏月央点点头。
　　“西郊有一座别院，你就去那，做一个普通百姓吧。”黎清顿了顿，眼中厉色分明，“我能让你活，舅舅，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该明白了。”
　　“山中清苦，让阿戎多带些衣物。”苏月央把齐与安的手拿下来，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黎安，“照顾好她。”
　　“谢陛下，谢过世子、公主殿下。”黎安叩首谢恩，又被带了下去，黎清重新坐下来，恢复了温和的神色。
　　大殿内的气氛也回复了刚才的热闹景象，上来的点心都是苏月央喜欢的式样，她不由得多吃了些，就着罗浮酒，迷迷糊糊的撑着脑袋，恍惚间看见肖琅腰间的玉璜，正是灵钰那块的一半。
　　“江山和美人，陛下要哪个？”齐与安问他。
　　“我要了这江山，送给美人。”苏月央听见他回答。

　　再一次走出宫门，苏月央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齐与安骑马载着她，打算去冷歌楼看看。
　　苏月央从马上跳下来就冲进了冷歌楼，玥灵钰正在招待客人，见她进来，只看了一眼，就向远处走去了，苏月央愣在原地，一下子显得有些懵。
　　“她知道了肖琅的身份，也知道了你我的身份。”齐与安将苏月央的斗篷接过去拿着，“去吧，想想怎么哄你的小姐妹。”
　　苏月央将袖子拉下来盖住手腕上的淤青，转头看着觥筹交错间的冷歌楼，灵钰经营的很好，连碗筷都换了更高级的，花瓶上也镶了金边，齐与安坐在桌前等她，看着苏月央走进了后台，兀自斟了一杯酒喝了。
　　天气回暖，舞女们也早已脱下了繁厚的布衣，换上了轻薄的纱裙，一点一跃，尽是风情。
　　苏月央换了身绯色的纱，抱着把琴走到舞台中央，席地而坐弹了起来，一手的宫调软绵绵的耷拉着，无骨一般的挠着众人的心神，齐与安听的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身边的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苏月央身上，她那个低领的裙子，让他不太满意。
　　微黄的灯光里，苏月央看得见玥灵钰眼上的金粉，扑朔迷离，印着眼神，道不清在想些什么，灵钰走到齐与安身边坐下，倒了一杯酒一口喝掉了。
　　“这是西凤，玥姑娘。”齐与安出声提醒，本想说这酒烈的很，玥灵钰没什么反应，眼神定格在苏月央的手上，纷繁的指法一看就是经过正统的训练，偏那女孩儿毫不在意的漏了几个音，更是显得那琴声虚无缥缈的，压不住心神。
　　一曲终了，早已有几个小厮等在舞台下方，这会儿齐齐的开口，“姑娘好曲子，我家爷想请姑娘楼上弹一曲。”
　　苏月央没理他们，将琴递给旁边的艺女，“你们玥老板，哪首曲子跳的最好？”
　　答，“是西江月。”
　　“就弹那首吧。”
　　苏月央扯了旁边的帘纱披在肩上，十足的艺女做派，烟罗的纱垂下去，若隐若现的遮住少女的腰身，鞋子也脱在了一旁。
　　“是玥姑娘遇刺的那天，跳的那支舞。”齐与安看着玥灵钰，那姑娘微抿着唇，眼眶闪烁，“阿央从小不会跳舞，这一首，应该是玥姑娘教她的。”
　　“公子也是宫里的人。”
　　“算不上，我是军营里的人，宫里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阿央同我，也没什么分别。”
　　心沉大海，深情不可负。
　　苏月央看见黎清走进来，端着酒杯站在灵钰背后不远处，眉头紧锁。
　　旁边的艺女弹错了一段，苏月央脚下不稳，摔在台上，远处黎清的杯子落地，啪嗒一声响，没落在暮色背景里。
　　灵钰急急的站起来，想跑过去又刻意停住，她缓缓走过去，拖着帷幔般的纱裙，立在苏月央面前，没伸手拉她，问那艺女，“怎么弹的琴？”
　　旁边的艺女唯唯诺诺的样子，灵钰没在说她，下颚的弧度落在苏月央眼里，“玥姐姐还是担心柔儿的。”
　　“灵钰。”黎清出声唤她，“我会等你。”
　　苏月央伸手拉拉她的裙角，“你可愿意，同我们回去。”
　　王宫，能带给人们的东西很多，名利，珠宝，除去自由和逍想，那是人间的富贵乡。
　　玥灵钰摇摇头，转身走回金碧辉煌里，“你们走罢。”裙尾曳曳几丈远，像决绝之音，绵而悠久。
　　曲已终，人可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