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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憨侍中献策天子 ...

  •   到宣室殿,刘彻才发觉等候的并非汲黯一人。丞相公孙弘、大司农颜异、廷尉张汤等皆列于殿前。这一班公卿大吏看到天子,赶紧行礼。刘彻扫视一周,目光最后停在公孙弘身上。这位大儒自年初缠绵病榻,数次上疏辞归,人已很久没到未央宫。公孙弘今日入宫,一见天子,不待刘彻出言,便已伏在地上,涕泪横流,道:“臣老迈愚驽,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致位三公,本应佐明主填抚国家,使人由臣子之道。然,方居宰相位,便有诸侯行叛逆之计,此弘奉职不称也。加之又添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臣弘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望陛下招徕四方之士,任贤序位,量能授官,将以厉百姓劝贤材也。”
      刘彻眉头微蹙,瞅着公孙弘,沉吟片刻才劝道:“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君不幸罹霜露之疾,小恙而请辞归侯,是章朕之不德也。”
      “陛下……”公孙弘脸色一变,叩首再拜,欲辩解,却被天子弯身一拉,从地上扯起来。透过那只拉人的手,刘彻感到老者如风中残烛般颤动,只得又安抚道:“今事少闲,君自当延医请药,好生将养,休得再提归去之语!”说完,他退后一步,转身踏上宣室殿的阶梯。汲黯在旁目露不屑、忍不住嘿嘿冷笑;大司农颜异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皓首老者,嘴角也是一动;只有张汤冷眼旁观完一切,走上前,扶公孙弘拾级而上。
      入殿,君臣落座。张汤抢在汲黯之前开口,道:“陛下,江都王案,臣寻端查之,今已明究竟。”眼见天子注意力转移至自己身上,他一脸激愤,怒声道:“江都易王骄奢淫逸,构陷无辜,戕害百姓三十人余,又令人与禽□□而生子,强令宫人裸而四据,与羝羊及狗交,其所行无道,虽桀、纣恶不至于此。其自知罪多,恐诛,心内不安,是故,闻淮南王欲反,思与之相通。今查江都易王治黄屋盖,刻皇帝玺,铸将军、都尉金银印,作汉使节二十、绶千余,置军官品员及拜爵封侯之赏,具天下之舆地及军陈图,件件属实。又有门客揭露其遣使者通越繇王闽侯,遗以锦帛奇珍,相约急难时相助……”说着,廷尉瘦削如枯骨的脸更显冷酷严峻,声音亦扬高,“民不能自治,故以法禁之,江都易王所犯不赦,其罪当诛,应弃市,以儆效尤。”这江都易王乃天子异母兄弟之子,但刘彻对其种种怙恶不悛之行深恶痛绝,也因此张汤才敢如此建议。不过,刘彻沉吟片刻后,并没有同意,只说道:“此事与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再定夺。”顿一下,天子忽而问道:“那胶东康王私做楼车镞矢又如何?与此案可有干系?”
      “胶东康王寄于淮南王谋反时,确有私做楼车镞矢……”张汤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上位,看到天子不动声色,又赶紧低头,正色说道,“但其乃是候淮南之起,做为守备用。与江都易王案并无干系。”
      刘彻暗许,不期然听到汲黯冷哼一声。他移目看向主爵都尉,只听汲黯道:“今淮南案坐死者数万人,诸侯蕃臣人人自危,百姓不安其生,攻讦密告之风大起,汤竟还舞文巧诋、不循谨慎,动辄曲法杀人,真不知其意欲何为?”
      张汤脸色一变,目光咄咄逼视汲黯,道:“廷尉主掌刑狱,讼狱断案、穷其根本乃职责所在。至于大人所说曲法杀人,汤自问无愧。”
      汲黯欲反驳,却听坐于上位的天子道,“汲黯,卿此来所为何事?”
      见天子转移话题,庇护张汤,汲黯不悦,但他有更重要的事,也不欲再此纠缠,便转而说道:“臣于街市见长安令被缚,解往东市,不知何故,特来相询。”
      明知故问!刘彻沉下脸,心中明了这倔老头是为其开脱而来。
      张汤见此情景,冷声道:“长安令欺君罔上,渎职于先,惑乱人心在后,罪不可赦。”
      “胡说八道!”汲黯怒斥,“刀笔吏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以胜为功,何知长安令为百姓之心?!”
      “汲黯!”刘彻因压制怒火,声音显得的低沉喑哑,“你若为长安令而来,尽可不必多言。”近年,大汉从匈奴所虏兵将日多,其中不乏甘愿归降者。这些匈奴降将勇武、善骑射,颇多有才有能之士,若充实到大汉军中,必当提高军队战力。翕侯赵信为大汉骑兵训练带来种种改革便是一例。但用胡人却也不能不防他们如赵信般阵前倒戈。他就赵信之事问过卫青。卫青虽未明言,但刘彻已从他的话中隐隐猜出些根由:大汉与匈奴连年征战,互为世仇。就算匈奴人投降,大汉军中士卒、坊间百姓亦不能容外敌。而匈奴人处处受苛责,就算他们暂时能忍,不过是将愤怒堆积在心里罢了,如此日积月累,必不能对汉产生归属感,自然想着回归故国。所以,刘彻才下令厚赏大将军所虏数万胡人,衣食比照县丞,以便笼络。但长安县丞竟处处推诿,或说无钱,或又无马,自然惹得刘彻大怒,欲杀之而后快。
      见天子语声绝决,汲黯也急了。他长身跪倒,豁出去地叫道:“长安令无罪。若陛下想让百姓肯出钱粮,只需斩杀汲黯便可!”
      刘彻冷笑,你真以为朕不敢么?
      汲黯不知天子心中杀机已现,兀自朗声道,“匈奴人在汉,为俘虏。陛下为厚赏胡虏,而诛杀官吏,此乃是使汉人侍奉夷狄外族,流传出去必引起骚乱。‘庇叶伤枝’之策,实不足取。”
      “住口!”刘彻拍案而起。
      汲黯毫无惧色,侃侃而谈,“匈奴攻我边塞,绝和亲,中国举兵诛之,死伤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赐从军死者家;今纵不能,亦不该倾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
      “久不闻汲黯之言,朕看你愈发狂妄了!” 刘彻怒极而笑,这汲黯竟敢指点朕要如何作为!
      汲黯脖子一梗,张口欲言,却被大司农接过了话头。颜异满脸恳切,道:“ 陛下息怒,此事长安令虽有过,但罪不至死!”
      刘彻转向大司农,目光锐利。
      颜异顿觉冷汗自背脊涔涔而下,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得深息一口气,故作镇定,娓娓说道:“陛下即位之初,汉兴七十余年,国家无事,加之高祖、先文帝、先景帝行黄老之策,修养生息,致使府库充盈,民有余钱。”
      “难道朕需要你来告知么?!”刘彻冷声打断。
      颜异一窒,咽下歌功颂德的词语,简洁说道:“然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戈不断,致使资财衰耗而不赡;其后,汉以数万骑出击匈奴,将军卫青取匈奴河朔地,陛下兴十余万人筑城朔方,费数十百巨万;今大将军再出匈奴,得首虏一万九千级,陛下又赐有功之士黄金二十馀万斤;再加通西南夷道、近年各处天灾赈济之资,府库空虚,已无钱粮差遣。今陛下欲使胡虏数万人皆得厚赏,莫说一个长安令,即便臣亦不能……”说罢,颜异脸色凄然,伏身在地。
      “哼!”刘彻听完,冷哼一声,愤而转身离去。留下平静无波的丞相公孙弘,若有所思地廷尉张汤,焦急想追上去却被人阻住的主爵都尉汲黯以及伏在地上还不忘拉紧汲黯的、看不清脸色的大司农。

      一出宣室殿,刘彻闪动着怒火的脸上立时掠过一丝阴郁,满眼杀机也淡了下去。他知道颜异所说是不争的事实。为让自己相信这不争却难以置信的事实,他曾令侍中桑弘羊将建元元年至今的府库大笔收支做了计算,结果却是他不得不用心考虑连年征战之后如何解决国家入不敷出的状况。但……这却不足以赦免长安令。是啊,绝不能赦免。若此例一开,日后对匈战略更会阻碍重重。
      刘彻站在地势极高的殿前,下视宫阙,虽有一种站在高山之上,俯瞰众生的感觉,但也易生孤寂。从黄土高原吹来的暖风带着远古气息扑面而来,吹得远处赤红旗帜猎猎作响,在碧落白云间飞扬。大汉天子就这样极目眺望着明晃晃日光映照下的旗帜,炫目之余,又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壮丽萧索。
      未央宫,汉高祖七年,文终侯萧何监造。宫内殿堂四十余屋、小山六座、水池多处、大小门户近百,与长乐宫建有阁道相通,四面建宫门各一,唯东门和北门有阙。诸侯来朝入东阙,士民上书入北阙。而从北阙入宫,地势越来越高,至前殿,达顶点。是故,士民站在北阕之前,便会被这雄伟的气势吓住。而士民不知道的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往下俯视,往往生出高处不胜寒的萧索孤寂。
      刘彻此时便有浓浓的萧索孤寂之感,纵使他胸中兵甲无数、豪情壮志满腔亦不能平息分毫。侧头瞅一眼躬身垂手的内监,他命令,“诏冠军侯霍去病入宫。”内监答应一声,匆匆而去。刘彻这才缓步走下漫长的阶梯。边走他边勾勒和调整对匈战略,想象着万千兵马交战时该如何波澜壮阔……惟如此,他才能将暂时忘却一切不如意。有时,刘彻觉得自己做一个统帅兵马的将军,比作为一个帝王更适合。
      一个抱着简牍、疾步而行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殿前。那人看到天子车辇,立时停下,接着退几步躬身垂手,敬畏地对着车辇。
      桑弘羊?
      刘彻见此人对车辇一脸恭谨的姿态,瞬时辨认出其乃是桑弘羊。不过他并没有打算理会。这个青年十三岁入宫为侍中,但因是商家子之故,处处小心,显得极为畏缩胆小,有时甚至连话都说不齐整,若不是他心算之术无双,做事又极认真,刘彻早不耐烦将人遣出去。可就在刘彻步上车辇之际,心念一动,又停了下来。他瞟了眼桑弘羊手中的简牍,问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桑弘羊垂首,讷讷答道:“禀……禀陛下,是《谷梁传》。”
      “哦?”刘彻放下扶在车辇上的手,转身,颇觉有趣地上下打量着毕恭毕敬的青年。青年将头埋得更低。刘彻目光冷了下来,暗想这样的人随波逐流,研读儒家,不知到底能看出些什么?又想到近来不少公卿大臣都要求休兵养生息的上疏,他忽然问道:“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今兴师伐匈奴,又屯戍塞边以备之,致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朝臣亦多欲罢兵休战,你以为如何?”
      闻言,桑弘羊一怔,半晌才慌慌张张地道:“匈奴背叛不臣,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
      说来等于没说,刘彻鄙薄一笑,不过这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关乎天子与诸多大臣的僵持,无论支持哪一方,都会得罪另一面,这样回答虽滑头,但至少安全。幸好刘彻本就没想过这桑弘羊能提出什么有用的策略,倒也不至于失望。
      桑弘羊低着头,没有看见天子脸色,又不见天子阻拦,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陛下哀边人之久患,苦为虏所系获也,故修障塞,饬烽燧,屯戍以备之。今府库空虚,边塞用度不足,则可开财源以充盈府库……”
      刘彻本想转身离去,可听到这里,又停下,问道:“那如何开财源?”
      虽是暮春,天气凉爽,桑弘羊额头却开始冒汗。他不敢多加思索,只得将平常所思半文半白地倾数倒了出来,“汉兴,百业凋零,以秦钱重难用,令民铸荚钱。而不轨逐利之民,囤积居奇,致使物价攀升。由此,高祖令商贾不得乘车穿丝衣,又重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松商贾之律。至孝文五年,荚钱益多而轻,乃更铸四铢钱;除盗铸令,令民纵得自铸钱。时贾山曾谏曰‘钱者,无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
      对于桑弘羊如此没有重点又罗嗦的言语,刘彻蹙眉忍耐。若不是刚才他说“开源流充盈府库”之语恰合心意,刘彻真想将这人丢出去。
      “‘重农抑商’自古有之,秦商鞅规定‘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拏’(尽力从事男耕女织的生产事业,生产粮食布帛多的,免除其本身的徭役;凡从事工商业和因不事生产而贫困破产的人,连同妻子、儿女没入官府为奴隶),后世多沿用,以为富国必用农桑。然富国非一道也,何必用本农?!” 桑弘羊滔滔不绝,渐渐不再拘谨,言语也开始有些条理,终于在刘彻的耐心告罄之际,说出有用的一句,平息了天子的火气,“俗话说‘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今私铸之风蔓延民间,富豪大贾家财累积万金。陛下何不收矿山,更铸新钱;再命工商业者,如实向呈报财产数,从而抽取赋税……”
      “行了。”刘彻耐不住脾气,打断桑弘羊的罗嗦。
      桑弘羊顿时止住话头,脸上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满腹锦绣珠玑,鼓起勇气本想为天子献充盈府库之策,却不想一紧张,竟说些不知所云的话,失去了一显本事的良机。
      刘彻低头看着颓丧的青年,好气又好笑,“你回去就此写成奏疏,明日呈上来吧。”今日若再听他说下去,只怕到晚上这人都说不明白。不过,他也许真能将空虚的府库填满。
      桑弘羊大喜之下忘乎所以,半晌才记起答应一声“诺”,可天子已然乘车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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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憨侍中献策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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