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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蛾眉冷月送新客 ...

  •   长空墨染,一钩新月斜照。
      夜风越过秦岭袭来,掠过柳梢,刮进院落,掀起屋顶的茅草,吹响门边辟邪用的铜铃。铜铃“叮叮当当”作响,清脆的铃音直冲进门户四合的茅草屋。屋内一灯如豆,冷冷映照着狭小陋室的一切。灯下,一个女子手持毛笔正在深黄的麻纸上涂抹着,年轻秀丽的面庞透出宁静。而女子身旁的孩童则拿一块光滑石头砑光砑实厚薄不均的粗纸片。忽然,女童抬起头,犹疑说道,“姐姐,外面好像有动静。”
      女子停下笔,凝神细听,只听得外面铜铃轻响以及水声阵阵,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不过她还是起身把门窗检查一遍,看门户都已拴好,才坐了回去,笑道:“门已经拴好了,别担心。”
      “也许我听错了吧。”女童秀气的眉宇间透着迟疑。
      “小孟。”对着依然不放心而侧耳倾听的女童,女子安慰道:“这里是樊大侠的地方,周围也有其他庄户,不必总是这么紧张。”
      小孟乖巧地点头,猛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问:“姐姐,咱们是不是真要离开这里?”
      “什么?”被叫成姐姐的归燕一愣,脱口问道,“离开?”
      “嗯?”小孟不解地抬头看着归燕,期期艾艾开口,“上次姓霍的带人来,姐姐不是说他要再这样就离开这儿……”最后语声消失在静寂的屋中,女童怀疑自己也许弄错了。
      归燕恍悟,继而失笑。亏这孩子记性好,她都快忘了自己曾说过的气话。但既然提起,她还是沉思半晌,最终黯然说道,“是啊,咱们也该离开啦。”
      “什么时候?”
      归燕微笑,轻抚着小孟头顶,道:“过了清明吧,等过了清明咱们就走。”长安虽好,却非久居之地,且她身上的伤病已然痊愈,自当趁着天气变暖,早早离开。如此给樊大侠也少些麻烦。
      “清明……”小孟喃喃着,很认真地去记。而旁边听小孟嘀咕的归燕一笑,看着明灭晦暗的灯火有些的失神。她想:那人清明会不会回来……
      “那什么时候去跟樊大侠说?”小孟又问。
      “过几天吧。”归燕轻声叹息,有些人情不知道还好,若知道还不能偿还,则是一种煎熬……如此想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墙角的木牍上。木牍上的文字记载表明这里不比另一个时代自由,单单是严苛的户籍制度就可以制约人的行动——汉代户籍制度承秦制,规定“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如果要想隐姓埋名落户长安,只能依托富户豪门为奴为食客。她因最近看了《九章律》才明白其中关节,也终于知道自己能平安无事居住在这里,樊仲子私底下帮了多少忙。不过,在心底感激细致安排下一切的樊仲子同时,归燕开始害怕为对方带来麻烦。
      “咚!”
      门外一声轻响。
      屋内的两个人这次都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又传来了断续的两三声,不过声音微弱不少。
      小孟睁大眼看着归燕,归燕也是一脸诧然。此地虽不是长安城内,但宵禁后,很少人走动,此时怎么会有人来敲门。想归想,她还是问了一声,“谁?”声音意外的并不显慌张,就好像平常听到敲门声一般。
      没有人声,连轻轻地叩门声都没有了。
      寂静再加上一室阴暗,反倒让归燕的心提起来,她扬声又问,“谁啊?”说话间,人已拿着油灯走出内室,站在了堂屋里。门外,一声微弱地呻吟溢进来,很快又消散在黑暗中。归燕再问,门外声息皆无。等待片刻,小孟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着门缝向外看了看,就只见月如蛾眉,照得山树田地影影绰绰,说不出的阴森。
      门板一动,门轴忽然发出“嘎吱”声。
      小孟吓得猛然后退。归燕从后面走上来,扶住女童。近在门边的两人同时又听到一声微弱地呻吟,她们顺着声音赶紧向下看,就见昏暗的灯火下,一条艳丽的衣带钻进门缝,无力地摊在地上,与黄色土地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
      归燕和小孟警惕地对视一眼,为这个意料之外的情景心生诧异。她们身处郊野人烟稀少之地,入夜往往格外小心,就怕无端招惹祸事。不知是京畿治安良好,还是拖了樊仲子的福,她们在这里住了半年余仍平安,甚至适应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适应并不代表她们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屏息凝神等待外面的动静时,略带哭音地呢喃让她们面面相觑——女的?外面的人是个女子?
      小孟迟疑片刻,低声道:“呼吸急促,鼻塞声重,那人应该是……”女童看向主人,有些迟疑。归燕却听懂,问:“病了?”
      “应该是……”女童说得不太敢肯定。但归燕却知道小孟所说与事实相差不远。可生病的路人怎么会跑到院子里来?
      “怎么办?”小孟等着拿主意。
      归燕想了想,还是叹息一声,“把人弄进来吧。”不然明天让人看见院子里倒着个陌生人更麻烦。
      小孟点头,脸上有点跃跃欲试的兴奋。这让归燕猜测,若是自己不同意把人弄进来,这孩子会不会自己出去想办法救治那女子。小孟有一颗慈心,但支持这颗慈心的手段却不甚精湛,也许没有劝她跟随玄贞子而去是一个错误。
      落栓,开门,门开的瞬间,一个人跌进来,直扑归燕脚下。出其不意的动作吓了归燕一跳,让她不自觉退后一步,而冲进来的人则倒在地上又一动不动了。
      等了片刻,小孟蹲下身,借着摇曳不定的灯火看了眼没有知觉的人的脸色,又抓起那人手腕,似模似样地号起脉来。
      归燕也蹲下身,将灯凑近昏迷不醒的人,问:“怎么了?”
      小孟没吱声,又摸摸对方的头,察看舌苔,才抬起脸,认认真真仿佛背书般地说道,“发热轻,无汗,鼻塞声重,苔薄白,脉浮紧,应为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
      “风寒之邪外袭?”归燕重复,隔了片刻才明白小孟说的是感冒。不过感冒能到昏迷的程度看来不轻。七手八脚地赶紧把人弄到屋里,又把门户拴好,趁小孟去翻找玄贞子留下来医书的时机,归燕细细察看躺在草席上的女子。女子方到韶龄,俏丽俊秀,粉融融的面颊仿佛能透出光来,有一种令人惊心的娇艳,再加上衣襟绕转,裙裾奢华,实在与这乡村僻野不太适合,也让刚才的疑虑再次浮现: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半夜摸到这里来?
      小孟坐回归燕身边,一手摸着病人的脉,另一只手则抓着竹简凑到眼前,她弄不懂:这个人脉象浮紧,只是风寒之兆,为何会昏迷不醒?
      看了眼聚精会神的小孟,归燕无奈一笑,决定先收留这女孩子,等人好了再送走,毕竟能给小孟试验的人不多。下定决心,她起身想收拾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腾出地方睡觉。可就在她起身的一瞬,蓦然发觉躺着的人睫毛一动,闭合的眼睑开了一条缝。很快,那人察觉不妙,赶紧又闭上眼睛,装作昏睡不醒。但已经晚了……
      归燕僵着身体坐了回去,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颊越来越红的少女。小孟此时感到不对,放开对方脉搏,双手展册细细研读,口中也喃喃自语,“怎么不一样呢,难道不是风寒,还是……”
      “人本就醒着。”归燕替小孟说完。话音未落,席上少女已然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瞧了瞧小孟,又瞅向归燕傻笑。
      “你是谁?”小孟沉下脸喝道,眼中满是戒备,“做什么骗人?!”
      “我叫并不是有意相欺,”少女看一眼小孟,讨好地对归燕解释道:“只是外面又黑又冷,我独自一人害怕……”
      “那你为何还在夜里游荡?”归燕冷眼注视着一身华服的少女,“你家里人呢?”
      “家里人没在,我是偷跑来长安投亲的,可那些守门人根本不让我进去。”少女又委屈又气恼,话也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没处去就一个人四处走,不知怎么到了这里。天太黑,我浑身难受,看见你们家的灯亮着想来敲门,又害怕你们也不让我进屋,才装着不醒人事的。”说完,少女渴求又可怜地望着归燕,似乎害怕被驱逐出去。
      归雁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沉默不语。这女子说是来此投亲,可除却一身华服连个包袱都没有,嘴里吐出的还是地地道道长安口音,这让人如何相信那些话?她刚才虽想过留下这女子,但此刻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思了。
      少女轻轻拉扯着归燕的衣角,泫然欲泣,“阿姐,不要赶我出去,我不是坏人。阿姐。”
      归燕蹙眉,这女孩刚才还是满口长安话,可此时竟带出了外地口音,难道她猜到了自己的怀疑?正想着,只听少女又絮絮说道:“我阿娘也是长安人,后来嫁到了北地。可她常想念这里,跟我说长安好,教我说这里的话,所以我才想来看看。”
      “是么?”归燕心中已然种下怀疑,并不相信她的话。
      “真的,阿姐。”少女跪直身体,急切道,“我这身衣服就是阿娘当年离开长安穿的。她说长安城墙很高,街道很宽,人也很是亲切,她说这里也是我的家,我的家……”说着,少女流下泪来,她赶紧用手一抹,可越抹泪越多,最后忍不住大哭起来。
      瞅着泪如同泉水涌出的少女,归燕无奈叹息,她虽告诫自己:这女孩子的话漏洞百出,不值得采信,但心还是跟着难受起来,她明白背井离乡之苦,也知晓孤身一人在外的辛酸,面前女孩哭得凄惨,也许真的被人狠狠欺负了吧……
      转头闭上眼睛,归燕摒绝惹人心软地哭泣,等待对方自动停住悲声。而大放悲声的少女哭了半晌却发觉无人劝哄,便自指缝间偷偷瞄着一脸平静的归燕,看对方面对泪水毫无反应,只得渐渐停止哭泣。不过她还是大声抽噎着,好似随时都会喘不过气来。最终换得小孟不忍,凑上去轻轻为她拍后背,把祈求地目光落在了归燕身上。
      归燕苦笑,这让自己怎么办?
      “姐姐,她确实是沾染风寒。”小孟怯怯开口。
      不必为难一个受了风寒的人么?归燕沉吟片刻,暗道:算了,就算她使诈进门,难不成还真将这样一个如花的少女轰出去?若真如此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良心不安,再者她若是真有企图,想来避也无法避开。想到这里,她说道:“那今晚暂且住在这里吧,其余的等明天再说。”
      “多谢。”少女抹了一把眼泪,压抑住自己地抽泣声,赧然说道:“其实,我不想哭的。可实在忍不住。”
      “无事,憋闷的话哭出来也好。”归燕淡然说完,起身去收拾一旁散乱的纸张竹简陶罐,整理铺席子的地方。
      “对了,我叫明月”少女吸吸鼻子,又道:“阿姐叫什么名字?”
      归燕手中动作一顿,迟疑片刻,回答,“归燕。”
      “哪两个字?”问完,明月堆起笑对小孟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看着颊边有泪却还漾起笑容的女子,归燕不愿搭理,小孟只得回道,“是归来的归,燕子的燕。我叫小孟。”
      “多谢你们,”少女看着两人,一脸感激,“归燕姐姐,小孟。”
      “不必了,”归燕将被子放下,俯视着明月说道,“我和小孟也是寄住在这里,不便久留外客。”
      “我知道,”明月不以为意地笑笑,躺了下来。
      那就好,归燕拉过小孟,将她塞在被子里,然后自己熄灭灯火睡下,知道就好,希望明天她能自己离开……
      很显然,这样想的归雁忘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尤其还是一个不请自来的神。
      夜半,归燕被压抑的呻吟声惊醒,伴随着细碎呻吟的是听不懂的呢喃、带着哭音的呢喃。呢喃声含混而低哑,仿佛受了极大委屈的幼儿用只有自己懂的语言在倾诉、在抱怨。
      点起灯火,豆大的火焰照亮了一室黑暗,归燕举灯凑近声源,才发觉昨日挤进来的少女打着寒颤,双颊通红,用手一摸,触手火热发烫,竟是发起烧了。
      “阿娘?”察觉额头沁凉,明月忽然张开眼,眼光迷离地盯着面前人一笑,凭添几分娇艳,她伸手紧紧抓住归燕缩回的腕子,咕哝着,语声急切而不满。很快,小孟也被吵醒,她揉了揉眼睛,讶然问道:“姐姐,怎么了?”
      归燕边让抓着自己的少女躺平,边解释道:“她发烧了。”
      “可没有药。”小孟有些急。
      “不要紧,”归燕道,“你把咱们所有被子都拿来给她盖上,发出汗就好。”这是她高中住校的经验,每年只要发烧,捂捂绝对能好,比打针吃药都管用,所以后来感冒,不管风寒风热,她都盼着发烧了。
      小孟迟疑片刻,照做。可就在她把被子给病人搭上时,乍然被一声呼喊吓了一哆嗦,险些扑到在少女身上。她稳住身体,去看罪魁祸首,可对方喊完又不省人事了。
      “她喊些什么?”
      听到主人用若有所思的声音问着,小孟想了想,迟疑答道,“好像是‘於单’。”
      “於单……”归燕咀嚼这个单词,却完全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最后只好放弃,转而问道:“那其它呢?其它的你有没有听出是什么?”
      小孟认真回想,摇摇头,表示自己记不清,也没听懂。
      是么?那就不单是自己的问题了,她记得这女子说的每一个音节,但却不明白音节所代表的含义,归燕探索的目光投向明月的脸猜测着,猜测着这是哪里的方言。可明月抓着她的手早已陷入黑暗,甚至连梦中呓语都不再说。
      时间缓缓流失,明月的汗水浸透了自己的衣衫,溻湿了被褥。归燕和小孟无法再睡,她们两人一个照顾病中少女,另一个看着少女的脸颊发呆,直到鸡啼响彻小小聚落。为烧退汗落的少女换好衣衫,归燕走出陋室,抬眼就看到云海翻腾处,金色阳光已喷薄而出。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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