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频频又添新仇怨 ...


  •   至长安城,已是日薄西山。坊内升起袅袅的炊烟好似引燃了云彩,使得天空如着火般从西一直烧到东。城东南一队骑兵自清明门长驱直入,沿着左侧车马道纵马急行,把道旁挺立的榆、槐渐次抛开。奔行不久,队伍忽然由通衢大道转入“屋室栉比,门巷修直”闾里小径穿行。长安街衢巷陌,四通八达,道路遽然变窄,骑兵队伍却仍井然有序,速度不减。
      巷内,由于天色渐晚,又要实行宵禁,行人稀少。但这群骑士霸道的穿行,还是引得街上匆匆归人心怀不满地走避。一个刚从坊内踏出、肩担货物的男子见骑卫们气势汹汹,走避不及,心下一慌,摔在了地上,他肩头担子里的货品立时滚出来,洒了一地。
      带头少年知道不好,赶紧拨转马头,驰入坊间市场。喧闹的市场内已显寥落,剩下的商贾、平民正在靠近坊门想要离去,不过他们一看到冲进来的马队,只吓得仓皇避走。就在这时,道旁酒肆里忽然斜冲出一人,踉踉跄跄跑到奔驰地队伍前。
      为首少年赶忙勒紧缰绳,骏马一声长嘶,扬蹄停下。他身后的骑士顺势拨转马头,片刻就将醉汉包围在当中。醉汉勉强站直身体,乜斜着眼扫视四周,丝毫不把躁动不安、喷着粗气的骏马,还有马上一众年轻人放在眼里。尤其他看见为首的少年,脸上更显出轻蔑之色。晃晃悠悠走上前,醉汉笑呵呵说道,“俺当是谁这么大胆子,大白天的就敢在街上跑马,原来是大将军府的人啊!”
      马上年轻的骑士们被男人的藐视激怒,飞扬跋扈的眉眼里透出一股狠劲。曹襄见此情势,立时命那些蠢蠢欲动的骑士们谁也不许出手,又对霍去病悄声劝道:“他醉了,不要跟个酒鬼一般见识。”说完,青年又对那醉汉客气地道:“老周,好久不见。”
      老周醉醺醺地嘿嘿一笑,挑剔道:“是啊,是好久不见。不过一离开军中,平阳侯架子倒是变大了。”
      曹襄微微蹙眉,继而还是跳下马来,客气地道:“失礼了,您别来可好?”
      老周通红的脸上挤出了些许假模假式的敬意,道,“还好,能吃能睡,小人谢曹将军关心。”说着,他抱拳似乎要行礼,可低头的瞬间脚下一个踉跄前冲,健硕身躯正砸在对方肩膀上。曹襄毫无防备,猛地退后几步,几欲摔倒。霍去病见不妙飞身下马,一把拉住秀美青年,同时阻住再次冲撞上来的大汉,向外一搡。
      那老周被霍去病一推,踉跄着退后几步,斜眼看着霍去病,又醉眼迷离地笑起来,“原来冠军侯也在啊。”
      曹襄不欲与醉汉纠缠,示意自己并不大碍,劝霍去病上马。霍去病强压怒火,狠狠瞪了眼老周,扶住马身,便想上马。不料脚都站不稳的家伙又凑过来一把拢住辔头,道:“干啥?俺老周还没给冠军侯施礼呐?!”说着,他退后一步,对着那匹骏马躬身下拜,道:“老周给冠军侯行礼啦!”
      扶着马鞍的霍去病登时脸色一变,握紧鞭子的手青筋暴起。曹襄丢下缰绳,上前压住霍去病的手,低声道:“去病,你忘了大将军如何嘱咐你的?!”这句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在身上,暂时压制住了霍去病胸中那把无名大火。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也不再看老周,翻身上马。曹襄放下心,转身跃上马背,睥睨地瞧着醉鬼老周,暗想这人现在就是一只疯狗。若人与疯狗斗,无论输赢,都不会有什么光彩。
      老周眼尖,察觉曹襄颜色,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借醉意直指曹襄心口不一,还说他这平阳侯不过是因托生了好人家沾了祖宗的光才得的,又斥霍去病是靠着裙带往上爬的佞幸小臣……
      曹襄怒形于色。而霍去病也忍无可忍,跳下马提拳冲上去,一把揪住老周的衣襟,脸色铁青,怒道,“别以为我怕你。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拆了你的骨头!”
      曹襄满腔怒火,但又怕事情闹僵,不好收拾,只得下马架拉开霍去病。
      老周衣襟被松开,当即不依不饶地叫嚣道,“我早活腻了!边塞多少兄弟提着脑袋上阵,拼着性命不要就想得个封赏。可谁想连长安都没出的小竖子,只到定襄走一遭,捡个便宜侥幸得胜,便封了侯爵!我们还有什么活头,不如死了的好!”说着,就像霍去病扑过去,神情似欲搏命!
      霍去病额头青筋暴起,使劲儿推搡着曹襄,道:“谁怕谁?!曹襄你放开!今天不给他个教训,还真以为咱们好欺负!”
      马上年轻的骑士们唯恐天下不乱似的鼓噪叫好,撺掇着打死老周。
      正纠缠间,人群外挤进来一个青年。那青年见老周如疯虎一般扑向霍去病,大吃一惊,抢上前拦住老周。老周红了眼,没看清来人是谁,屈肘去撞那人胸口,脚下一拌,用的都是军中伤敌的狠手。那青年抬腿回手,将老周攻击一一化解,喝了一声,“老周!”
      老周这才看清来人,不觉褪去凶悍,惊呼:“李校尉!”
      霍去病看了一眼那李校尉,也稍稍冷静下来,不再挣扎。周围的骑士们和曹襄都认得此人,他正是李广之子,李敢!
      李敢松开老周,隐忍着怒火,道:“老周,这是怎么回事?!”
      老周挺直身躯,愤愤不平地道,“俺就看这小竖子不顺眼,也为李将军不服!哼,连匈奴都惧怕的飞将军哪里比不上这小竖子!他霍去病能封侯,老将军为何不能……”
      “够了!”扶着老周的青年脸色越加难看,心底却无奈得连安抚或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想着快点把这莽夫弄走。可老周装疯卖傻,闹得越加厉害。
      霍去病拳头松开又攥紧,攥紧又松开,最后不理会李敢和老周,一拨缰绳,呼喝一声“走”,率先绝尘而去,那些骑卫自觉面目无光,也紧紧跟着离去。曹襄看霍去病如此隐忍,又看向李敢,暗觉讶异:这霍去病向来无所顾忌,又不吃亏,今天怎么竟这样走了?
      此时,望着留下一串烟尘,溜溜遁走的骑兵们,老周叫骂声愈发肆无忌惮,甚而开始指摘霍去病父不明的出身,还诬蔑他能有今天都是以前做过天子的幸臣……
      听着污言秽语,饶是曹襄脾气温和,修养好,也把脸阴沉下来。就在尔雅青年忍无可忍之际,却看到那质朴青年脸色铁青,猛地飞出一脚,直踹老周前胸。那青年下手极狠,直打得老周庞大身躯飞出去,狠狠撞在地上,半晌没起来。
      李敢追上去上前,踏住老周胸口,喝道:“老周!我李敢敬你年长,不想与你计较!但你再这样不知好歹,欺我至交好友,我绝不容你!”说话的时候,青年脚上用力,眸底现出杀机。老周似乎被曹襄这一举动弄得懵了,一时只愣愣地看着李敢。
      曹襄心中也是一凛,继而拨马转身离去,丢下身后愤怒不甘呼喝着的老周与怒火满腔青年。
      李敢……曹襄露出一抹浅笑,心道:身为李将军之子能为朋友这种地步,虽晚了些,亦可以表明霍去病没有白白隐忍。可他旋即想到霍去病能如此,必是早已受了不少的委屈,脸上笑容又即敛去。霍去病出战一次获胜,朝中评价多是侥幸,可天子又对这个侥幸给予了过份荣耀,如此就导致了今天诸多人的不满。这种不满不会因为天子的恩宠、卫家的权势而平息下来,反倒因而激发了普通士卒对宗族外戚等贵胄子弟的仇视。如此霍去病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形式艰难了。
      曹襄苦苦一笑,明了霍去病此时看起来是少年得志,外表风光无限。可暗地里随之而来的种种攻讦,却也比之常人多了不知多少。那小子拉自己出来,只怕就是为了疏解心中阴郁窒闷,不过他今日不但没有开怀,反倒又碰到了这些冲突,真是……
      叹息一声,尔雅青年催马直追那即将消失的队伍。队伍最前面,霍去病已不管什么行人车马,全凭感觉恣意驰骋,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什么“顺其自然”,什么“等待时机”……都他妈的蒙人!他此时只想纵马飞奔,或是找个人打上一架。
      暮色渐沉,火烧云也暗淡下来。执金吾治下胥吏执行宵禁,大道上空无一人。就在霍去病一马当先,从狭窄的巷道转入安门大街时,一声呵斥拉住了飞奔的步伐。少年慌忙拉住马,半晌才转身,向着身后的人讷讷叫了声“舅舅”。
      看着外甥,还有陆续追上来的骑士,卫青顿觉胸臆间涨满了愤怒和无奈。他沉下脸盯着垂头的少年,眼里酝酿着暴风雨。
      受不了压抑的沉默,霍去病偷觑了眼卫青,发觉舅舅脸色深沉莫测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顿觉周围的空气里沁透了寒意。迟疑片刻,少年豁出去地又叫了声:“舅舅,我……”
      卫青紧盯着暮色中英武锐气逼人的外甥,又扫视一周越来越多的人马,最后才将目光落在远处高大巍峨的宫殿上,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声道,“天色晚了,有话咱们回家再说。”
      “喏。”霍去病低头答应,不敢反驳。
      催马从霍去病身边驰过,卫青连正眼都不愿意多看外甥。而霍去病顾不得这些,赶紧后撤,让过舅舅及其随行人马,才默默跟上。瞬时,数百人的队伍,只听到杂沓清脆的马蹄声,再无喧嚣。
      曹襄追上霍去病时,看到的就是少年那总是骄傲挺拔身姿变得颓丧无力,人也显得垂头丧气。曹襄早知道霍去病最怕卫青,但这突如其来得变化,还是让曹襄觉得有说不出的好笑。骑马赶上队伍中的少年,曹襄将李敢的作为如实转告。霍去病听完,似乎并不意外,他只笑笑,说了声“不知道这下子会挨上几棍”,便沉默不语。
      到大将军府,霍去病看着迈入大门的舅舅,磨磨蹭蹭下马,不想进门。而一旁的曹襄如同往常般嘱咐了属下几句,转头就看到本该早就走进去的人依然站在门口,神情怪异地瞪着自己。
      “何事?”曹襄好奇这本该紧跟着卫青进去的少年,为何还在,而且露出这种神情。
      “没事。”少年撇过头,可想了想,又说道:“你对下属一贯如此说话?”
      曹襄不解,“难道有何不妥?”
      霍去病古怪地看着曹襄,又追问一句,“你在定襄也是如此说话?!”
      曹襄迟疑片刻,点头。
      “嘿……”霍去病嗤笑,转身大步向门口而去。可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走到曹襄面前,问:“你在军中也看过士卒操练。难道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曹襄摇头。他虽出征做过将军,但多在大将军身边,并不曾亲身赴校场操练,且那时他自有任务,无暇顾及其他,自然不知这样说话有何不妥。
      霍去病哂笑,故作老成的拍了拍曹襄肩膀,“你这样子说话若下教场操练,只怕制不住那些豺狼虎豹啊。”话虽这样说,但少年轻松的语气里,还是透出些许羡慕。
      曹襄在定襄的作为,卫青给予很高评价,乃至在天子面前都不乏褒奖之词。这就使得刘彻想把躲在封地的平阳侯调入京城,命他为建章卫尉,统辖护卫长安的期门、虎贲二军,借此考察身为名门武将之后的曹襄有无大将之才。霍去病因常入宫中,深得天子喜爱,所以隐隐知道此事。当然,听说之后,他虽为曹襄庆幸,心里却也颇为不是滋味。这样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斯文人若闯入粗鲁的血性汉子之间,真的能行么?为什么舅舅在天子面前非但不举荐自己,甚至还……压下突然涌上来的懊恼不甘,霍去病又说,“曹襄,若你治军,打算如何?是不是效仿曹相国,顺其自然呢?”
      对于霍去病的说词,曹襄不甚在意地一笑,只说道,“我自有计较。你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想想呆会儿怎么向大将军交代。”
      交代?舅舅?霍去病闻言顿失神采,他如今在长安整日无事游荡,这不就是舅舅的功劳么?如今还要交代?无力地垂下肩膀,霍去病道:“曹襄,你以后有了兵权,别忘拉我一把。”
      曹襄轻叹:“以你之能,何须用我?”有天子在,又岂会需要我来拉你一把?!
      “那你去跟舅舅说吧,”霍去病撇撇嘴,“若舅舅有对你的一半信任对我,我又何必蜗居在长安受此腌臜气。”又想老周军中阶级不高,却在长安街头如此肆无忌惮大声叫嚣,少年更加气闷,嘲弄道:“本以为从定襄回来能大展拳脚,谁想到回家却只能抱孩子了。”
      抱孩子……
      曹襄失笑,立时记起刚到这里,看见霍去病像拎只猫般拎着个婴儿,还时不时地高高抛起的情景,忍不住说道:“抱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嬗儿还小,你别把他当成了军卒来操练了。”
      霍去病一笑,道:“要做我的孩子可没那么容易。”说完,他径自向内走去。再不进去,只怕舅舅会派人来请了。
      是不容易。曹襄想到嬗儿那孩子在大将军府,只有霍去病这个孩子似的父亲,却不见母亲,隐隐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但猜到了却什么也不能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