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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高阳酒徒自有心 ...

  •   高阳酒徒自有心
      酒家开肆待客,垆内美酒迎宾。
      长安最大酒肆中,一早便人声鼎沸。
      司马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不断传出“候人兮猗”,不由一笑。《吕氏春秋》中记载:大禹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其妻涂山氏的思念凝结出了《候人歌》,整首歌虽只有一句“候人兮猗”,但其中蕴含的感情却是深沉浓烈,不过此句搬到这里倒有些不伦不类了。
      笑着走入酒肆,司马迁扬声道:“涂山氏如何跑来这里?不知大禹可到否?”一脚进门,他才发觉酒肆内的人并不多,只不过客人鼓噪喧哗使得酒肆内比数十人一堂还要热闹。
      引吭高歌的人顿住,瞟了司马迁一眼,嘿嘿一笑,并不气恼,“可惜涂山氏变作了石头,大禹也未到。不过你来得刚好,正可以做个见证。”
      司马迁上前,席地而坐,问:“见证什么?”
      “见证曼倩(东方朔字曼倩)能否从匈奴千夫长手里弄来那头畜牲。”那人笑道。
      东方朔去向匈奴人那里取什么畜牲?司马迁稍稍迟疑。他在长安日久,知道匈奴降兵与汉人间的隔膜没有削减,反而日渐加深;而这些人又摆出兴致勃勃地看好戏模样,要他来做什么见证,想来取的畜牲并不一般……忖度到此,他忽而微笑,“但不知你们是赌东方朔能取来呢,还是不能?”
      “自然是不能。”一旁有人靠过来,冷笑道:“匈奴人在汉地骄横无礼仍有天子庇佑,如此平常和他们好好说话也难,更别提是讨东西了……”
      “不过,东方朔也常常出人意料啊。”高歌之人驳道:“你莫要忘了‘君山不死酒’!”
      “什么‘君山不死酒’?”司马迁放下刚刚端起的酒盏,奇道。
      “怎么?你没听说过?”一旁有人凑过来,随即又恍悟道:“对了,这几年你不在长安,也不知钻到什么荒山野岭古洞大河中,自然不晓得这些事。来来来,先喝一盏,我再跟你说。”这话一出,引得其他人纷纷应合,说是来晚也该罚上一杯。
      司马迁接过酒盏,在鼓噪声中一饮而尽,也没有注意到那高歌之人面露沉思之色,讷讷低语道,“连行走天下的人都没听过,看来能‘君山美酒让人成为不死为神仙’的话确实不怎么可信呐。”而当司马迁转头时,他已笑而闭口。
      此时,刚过来灌酒的家伙问道:“这酒如何?”
      “清亮纯净,浓郁香醇,新丰美酒不孚所望。”
      “不错,新丰酒现今的名头虽比不上君山那连天子都欲得之的不老仙酿,倒也是难得的好酒。”那人说着瞧一眼凝神倾听的司马迁,微微一笑,“那该是在半年前,长安城街头突然出现‘君山美酒能让人长生不死’的传闻,而这件传闻很快便传入宫内,进入天子耳中。陛下在政令上虽‘独尊儒术’,但却还同历代君王一般追求长生。既闻此事,自然又是斋居七天,派了栾巴带童男童女数十人到山上求乞仙酒。酒自然是带了回来,不过天子还未喝,就让东方朔那厮把仙酿给偷喝光了。”
      “喂,别说得好像与你无干,你不是为此还输给他城外的田地了吗?”一旁有人借机嘲弄道:“要不是和你打赌,他岂会冒这么大的险?”
      “这东方朔要说也算是个奇人,我输得可是心甘情愿。”这人嘿嘿一笑,转而又对司马迁道:“那东方朔偷喝了好不容易求来的君山酒,自然惹得天子震怒,当即下令把他推出去斩首。我等当时惊得一身冷汗,纷纷后悔不已。可谁知东方朔仅凭一句话就化解危机。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什么?”虽知东方朔现在活得好好的,但司马迁还是露出急切之色,暗暗揣度他如何化解危机。
      那人也不为难,很快继续说道,“东方朔说:‘假如酒有灵验,就算杀我,我也不死;若是没有灵验么,陛下该惩治的是那欺君之人,朔何罪之有,遭此横祸?’就这一句话,陛下想了想,就笑着把他放了。”说完,屋内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司马迁也随着笑了片刻,了然问道:“那这次诸君赌东方朔能得来呢,还是……”
      “自然赌曼倩铩羽而归了。”高歌之人笑吟吟地道:“要没好处,曼倩又怎会去?”此语换来了屋内人含笑的连声赞同。
      “就不知咱们输的钱物能给他用到几时?似乎明月走后,他每日里的花销渐多啊。”
      ……
      想到那个很能喝酒,颇有豪爽稚气的漂亮小姑娘,这里许多人一瞬间都有些沉默。只有司马迁杯酒沾唇,掩饰嘴角笑意。
      忽然,司马迁笑意一僵,目光定在门口,就见东方朔一身狼藉的从外面走进来。他一进门,先是掸掸身上的尘土,又整了下破败的衣袖,才缓步走进来。里面的人看到东方朔这副模样一愣,继而哄笑着问他:“是不是东西没得着,反给人给打了出来?”
      “你们说这一身……”东方朔低头看一眼脏污的衣物,浑不在意地笑道:“可惜这并不是如你们所想。还是早早准备好田产地契为妙。”说着,他居主位而坐,端起酒一饮而尽。
      “哦?”许多人向外张望,就见东方朔身后却空空如也。
      东方朔咂咂嘴,察觉周围人的疑问,才解释道:“别找了,东西并没有带来。要真想看,明日到我家里来。不过,我先说一声,你们所谓的异兽只是一头变种的麋鹿,并没什么稀奇,看后莫要失望就好了。”
      那异兽是否为麋鹿并非关注的焦点所在,人们好奇的是他如何弄到的。而司马迁虽也好奇此事,但却不如想知道他为何如此狼狈来的迫切,所以趁其他人未出声时便率先问出。
      东方朔闻言脸色一转,哼道:“只因我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陛下‘□□母’的子孙奴仆!”
      “哦……”司马迁恍然。
      武帝幼年时,曾受东武侯的母亲哺乳,等到天子长大,便尊其为“□□母”,并允许她每月入朝两次,次次均有重赏,甚至下诏许其车马在驰道行走,使得公卿大臣都对她敬重有加。也为此“□□母”的家人便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当然,此事也曾传入朝中,让天子一怒下令把“□□母”一家迁往边塞。不过,由于郭舍人从中设计,利用天子的不忍之心,还是留下了□□母一家,同时处罚了那些欲追究此事的人。最终令“□□母”家人更是变本加厉——他们横行到当道拦截车马,抢劫财物。如今东方朔遇到这些人,有此遭遇,并不奇怪。
      “唉,”座中一人叹道:“陛下对这位乳母言听计从,天下皆知。我一位故旧在城西的田地,就是给她一句话夺了去。如今变作了给郭舍人的赠礼……”
      其他人听后,颇有感触的沉默下来。酒肆内的气氛与不久前相比,空前凝重起来。
      东方朔冷笑一声,“这恶疮既然靠药石压制不住,已是病入骨髓,早该拔除啊。”
      拔除?谈何容易?!司马迁看着陷入深思的东方朔,忽然觉得:这长安似乎要热闹了。
      * * * *
      上林苑。
      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余所,可容千骑万乘。又有池沼无数,可使宫女张凤盖,建华旗,作濯歌,杂以鼓吹,泛舟其中取乐;也可使十余丈高的楼船环列其上,训练水军……
      明月看着池沼内旌旗猎猎、壮观非常的楼船舰队,难掩震撼之情。她一直以为汉庭所有的战力都投注在边北与大匈奴抗衡,却不想其在水军上还有这么强的力量。难道汉朝廷的皇帝是打算南北同时用兵么?这太出乎意料了,出乎所有匈奴人的意料。
      原来汉已经强盛至此了!
      明月神情中透出迷惘,她知道汉人富庶远非匈奴可比,但也和匈奴人一般,认为汉人的富庶就像吃饱养壮的黄羊,任人宰割而已,从未想过这种财富还能变成战力,也不知道这种那个转变竟如此可怕……
      “明月,”刘妍不悦地瞪着怔怔出神的少女,喝道:“还要我等你么?”明月一惊,赶紧回神,送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却不想刘妍脸色更冷,警告道:“你记着,要想在这里待得久些,最好精灵点,少看些不该看的,还有不要想笑一笑就了事。”
      “诺!”
      面对刘妍的挑剔,明月顺从应答,同时也提醒自己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不能出一点错!是啊,天神保佑她走到这一步,绝不能有半点闪失。还有一定要多给一点点时间,在看到刘彻之前,绝不能出现行差踏错……真不该留下归雁的,要是那个女子现在被找到,那么她的一切都完了!
      找不到发力点的刘妍气咻咻地跺了一下脚,快步向前而去。明月随着跟着,走过看赛狗、赛马和观赏鱼鸟的犬台宫、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行经养殖南方菖蒲、山姜、桂、龙眼、荔枝、槟榔、橄榄、柑桔之类奇花异木的扶荔宫;还有角抵表演场平乐观;以及养蚕的茧观……路上,明月虽也想按刘妍的话去做,但从未见过的事物还是引起了少女的好奇心。而刘妍注意到明月一脸心驰神往的模样时,心中怒气顿消,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傲慢,她自觉刚才跟一个什么都不懂得乡下女子生气,太也不值得!
      可片刻之后,这种傲慢又变成了涩然,刘妍暗道:在这女子面前,竟要凭外物来炫耀自己么?她若不是大汉公主,还有什么呢?
      想着,刘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纤细白皙,柔弱无骨,十分美丽,可这样的手能不能抓住想要的东西呢?
      不知道……
      握紧双手,刘妍似乎要从彷徨中走出,但最终却还是垂下了手臂。她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啊!也为此,她必须保护现在所有的东西。之后,刘妍再看向明月的目光有着一种执拗,是的,这件事情只能凭着一种执着才能办到,谁愿意把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子送到父亲面前。让其受到宠幸呢?不过,若能迟一点总还是好的……
      * * * *
      曹襄话落,看母亲沉默不语,只一脸莫测地瞧着螭龙纹玉坠,理也不理会幄幕外跪着的两个人,便安静下来。他以为母亲是在思索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以及该如何处置这两个人和明月,却不知平阳公主最初见这玉坠的震惊过后,早已被手中玉的温润触感拉入了回忆里,她记得第一次看见这螭龙玉坠是在舅舅田蚡的手中,那时舅舅为了母亲,总是挖空心思搜罗来奇珍异宝,送给内宫最受宠幸的栗姬。对这些珍奇器物,栗姬总是爱不释手的,但母亲很少看在眼里,也许唯一一件例外就是这个了……
      摊开手掌,掌心玉坠上的螭龙镂雕刻得精美细腻、栩栩如生,几欲腾空而去。平阳公主嘴角微微牵起。当年,她的母亲初见此物时,面上难以压抑的喜爱之情。然而即便再不舍,母亲还是将此物拱手相送,且是亲手送到了栗姬手中,甚而告知栗姬此物的来历。也是直到交给栗姬的那一刻,她也才知道这玉坠的来历——这是惠帝三年时,匈奴冒顿单于使者送来的礼物!
      平阳公主眸中闪过愤怒,即便时隔多年,她也不能平复得知这件东西来历时的愤怒!伴着这东西而来的是匈奴单于傲慢的使者,还有一封措辞秽亵的书信。信中要求吕太后下嫁匈奴单于。只可惜当时大汉立国不久,百姓疲惫,府库空虚,实在不宜发兵。吕后虽恼恨,但为社稷大局,强忍羞辱回信,甚至奉上车辆、马匹,又遣宗室女和亲,才平息此事。而匈奴送来的那些礼物,大多也随和亲公主而回到匈奴,留下的只有这对玉坠。不过,母亲一生都不知道此事,她想得这玉坠也并非喜爱玉坠本身,而是因此物乃大汉高后一生不离身的佩戴之物,是一件象征地位的珍宝。也为此,栗姬刚失势,母亲便将这东西夺了回来,一直到南宫和亲匈奴,母亲才从身上解下,放入了嫁妆内,以表对女儿的亏欠之意。
      亏欠……
      平阳公主合拢手掌,心中激荡不已。
      要说亏欠,又岂止是母亲亏欠了二妹?当年匈奴求亲,要娶大汉真正的公主,后宫人人自危,唯母亲欲出头应允,但南宫、隆虑尚幼,她心中意属和亲的人选只能是长女。当时,她虽已许给曹寿,但是只要母亲一句话、父王一点头,那么再哀求哭泣着说不愿意,也将改变不了命运。可谁也没想到,平日任性的二妹竟请缨北去!想二妹乃生长于内宫的大汉公主,性情虽倔强顽劣却最是重情重意,若非为全母亲心愿、姊妹情谊,她岂会甘心委身于异邦虎狼?!也使得母亲一生牵挂想念,自己半世羞惭愧疚……
      愧疚自眸中流转而过,很快代之以坚毅之色,平阳公主暗道:可若有人想借此图谋不轨,那她是打错了主意,别说一个不明来历的女子,就算南宫亲来,欲对大汉,对天子不利,她也绝不心慈手软执起屠刀!
      一想到要对付身处匈奴十余年的妹妹时,平阳公主心中还是纠结起来,可忆起二妹离宫前拜别父母时,在父皇也难掩凄凉不舍的神色中,铿锵有力的话语,她说“父皇,女儿此去别无它想,只愿我大汉强盛起来,再不受外族欺侮,再不必骨肉分离!”
      是啊,平阳公主心中笃定起来,她那执拗的妹妹,还有二妹身为大汉子民的那种骄傲劲儿,是不会背弃自己的家国天下,不会背叛自己的亲人的,即使她呆在匈奴的日子已经超过了在未央宫的时间,即使她有了含着匈奴血统的孩子!
      没错!
      虽然母亲一生不知那玉坠是高后用以自警不忘匈奴羞辱,但二妹知道,知道这东西是自大汉开国至今,甚至倾黄河之水也难以洗刷干净的羞辱之物,所以她不会丢弃,也不会随便交给他人!
      那么,这个明月……
      平阳公主终于抬眼看向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人,一个强取豪夺他人钱物,一个为邀功竟向主人隐瞒而引荐不明来历的女子……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得?!
      杀伐决断一番命令之后,平阳公主在一片哭喊求饶声中起身,正色对曹襄说道:“我去趟未央宫……”平阳公主动作缓了下来,慢慢转向上林苑方向,又折回来瞧了眼自己的儿子,道:“你也赶紧回上林苑,狩猎该开始了……”
      “诺。”曹襄答应,心中却琢磨着是否该在这之前去见一下归雁。
      就在这时,平阳公主又忽然转头,轻声道:“那个女子真叫明月么?”不等曹襄回答,平阳公主忽然又喃喃说道,“明月,明月,难道真是那能照亮整个草原的明月么?”

      (注:汉惠帝三年,匈奴强盛,冒顿单于曾送信给高后,信中道:“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信中,冒顿单于要求大汉太后下嫁,可以说是充满了对汉以及对高后的轻视侮辱之意。吕太后见信大怒,“欲击之”,然当时汉国力不强,朝内声音又多是“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成”的主和论调,所以此事最终以汉朝妥协为终结——吕后回书冒顿单于,措辞极为谦卑,信中道:“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坠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与此信一同到达匈奴的,应该还有无数马匹财物以及和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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