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梦2》延安

17、嗟叹苦心爱者谁

　　未央宫，椒房殿。
　　殿中琴音袅袅，歌声飞扬，“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看着一众妙龄少女手抚琴弦，听她们慢展歌喉，描绘着芳草萋萋的小坝上，一对五彩缤纷的鸳鸯相依相偎，恬静悠闲地闭目养神时，突然遭遇猎人捕猎，双双腾空而起，却依然雌雄相伴、不离不弃的情景，卫长公主刘妍心底随之涌出一股渴望。可明眸留转间，少女蓦地瞧见母亲神情似喜似悲，恍恍惚惚如坠入往昔的回忆中，又陡然生起一股烦躁恼怒之气。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馁之……”歌女继续用婉转的声音礼赞着美好的人生，而刘妍已经听不下去。她伸手猛一推身前几案，骄纵地嚷道：“不听了，不听了！宫里可不缺这样的。”
　　卫皇后闻声乍然惊醒，见女儿骄纵任性地打断歌姬，生怕让平阳公主感得面目无光，便脸一沉，斥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说着，又对平阳公主谦然一笑。
　　“我早不是小孩子了。”刘妍看一眼容色绝丽的母亲，噘起嘴坐到平阳公主身边，寻找支持，“是不是，舅母？”
　　“是，是，是。都该嫁人了，自然是大姑娘。” 平阳公主笑着附和，转身笑着对卫皇后说：“你看吧，女儿大了不能留，她这还没出嫁呢，就已经学去病叫我啦？”
　　“我才没学呢！”刘妍脸上一红，钻到平阳公主怀里扭着身子，不依不饶地叫道，“您这是欺负人，欺负人！”
　　平阳公主和卫皇后相视一眼，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没有一人察觉少女在撒娇吵闹时，偷觑了一眼那些歌女，神情变得怅惘迷茫，也没人知道这个尚属稚龄、该是处于最天真烂漫的时节的少女此时内心百转千回。
　　平阳公主笑罢，觑着那些歌女，不动声色地向刘妍问道：“那你倒也说说未央宫里缺什么样的女子呀？”
　　“这些您可比我清楚。”刘妍仰头，娇嗔着，“又何苦来考我？”
　　“鬼灵精。”平阳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刘妍的额头，笑道：“你说我该清楚什么？”
　　刘妍垂下头，目光闪动。片刻之后，她忽然站起身，缓步踱到抚琴女孩子旁，用纤长的手指抬起一张娇艳动人的脸，歪着脑袋仔细端详着，而脑子里却满满都是母亲刚才忽喜忽悲的脸色。她的母亲现在是大汉的皇后。可十数年前，母亲也和这女子一般是以歌女之身入宫，受了不知多少的委屈，甚至差一点搭上舅舅的性命才做得今日皇后。可正是韶华盛年时，就已失去宠幸，竟需要借助遴选的美人儿，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了……
　　刘妍目光遽然凌厉起来，捏着歌女下颌的手也不自觉地使劲儿。那女孩子受不了疼，蹙眉，“哎呦”一声轻呼，惊得卫长公主回神，也使刘妍狠狠瞪了回去。顿时这喊疼的少女瑟缩起来。
　　刘妍哼一声，松开钳制，嫌弃地转头，发觉平阳公主还在含笑盯着自己，便嘟起嘴说道：“您该知道似这样等样貌又会弹琴唱歌的女子，宫里不知还有多少。就算比她美，忍得疼又胆大的女子也不是没有。”话落，她依偎到平阳公主身旁，倩兮巧笑，“我可不信您送来的就这几个角色。”
　　“你呦……”平阳公主一下子缆柱刘妍，手中抚着她的长发，笑容明媚地道，“真想把你带回家做女儿。”
　　刘妍将头深深埋下，遮住扬起的嘴角。她心中虽也爱母亲，但敬畏仰慕的却是这位舅母，此时听她这样说，心中难免有些得意。
　　“那就带回去吧，”卫皇后道：“省得天天在宫里惹事生非，让人生气。”
　　“母亲……”刘妍向着母亲撒娇，然后对平阳公主轻声催促，道：“您还是赶紧让那些能入得了眼的女子进来吧。不然母亲非把我襁褓中的丑事都说出来不可。”
　　平阳公主一笑，挥手退去刚才歌舞的女孩子，又传话给外面等候的。很快又有人进来。这次人少，只有两个窈窕的女孩子垂头而入。她们一个手抱箜篌，身姿柔弱如细柳扶风；一个身着宽衣长袖的舞衣、腰如束素却步履矫健。入殿，两个女孩子行礼。接着，手抱箜篌的女孩子低眉敛首地轻轻拨弄琴弦。立时吴丝蜀桐制成的精美箜篌，奏出像昆仑美玉碰击出的声声清脆、像凤凰激昂嘹亮的嘶鸣、像芙蓉在露水中的唏嘘饮泣、像兰花迎风开放的轻柔笑语一般美妙的乐声。
　　卫皇后只觉沉浸在一片寒光里、一座青山幽谷中，忘记了凡俗困扰，心神俱醉；刘妍亦是托腮凝神，侧耳细听；而平阳公主只听了片刻，转头看到卫皇后母子情状，便笑道：“她是宫内乐师李延年的妹妹，自幼修习音律，虽谈不上大家，却也难得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技艺……”说到这里，察觉卫子夫眉梢轻挑，她赶紧顿住。
　　恰在此时，琴音一转，如泣如诉、婉转幽咽的乐声顷刻间变成了充斥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而一直静立的舞者蓦然大步腾跳，长袖飘举，似杨柳当风、长空出岫，卷扬天际，展现出一种英武洒脱之气。
　　刘妍望着矫如游龙的两只衣袖随舞者动作飘绕缠绵，飞动摇曳，变幻莫测如浮云、似流波，带出磅礴大气、张扬狂放的意象，瞬时感受到那种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浩然气势，心下一惊，生出几许惊异，耳边似又响起父亲那句“子不类父，倒是去病最像我”的话来。至此，她不由得脸上又显出一丝忧虑，暗道：那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伙伴是不是也跟父亲一般？而自己会不会也像陈……想到陈皇后阿娇，刘妍沉下脸，颓唐地挨近雍容睿智的舅母，仿佛那能给她带来支持，而这种感觉是从母亲那里得不到的。她偷偷觑一眼母亲，看母亲还在时不时地看向那弹奏箜篌的少女，暗想：母亲在想什么呢？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记起年轻时初看到父亲的情景？还是忆到刚做皇后，宫内放眼看去都是温柔妩媚的女孩子？然而无论过去怎样，她的母亲如今只能凭借年轻美貌的歌女来寻回那过往的辉煌了……而这又何其悲哀？她可不要自己像母亲一般！
　　刘妍悄悄叹息一声，再想到那桩母亲与平阳公主看好婚姻，心底更加抑郁。其实，她现今已并不如最初那般欢喜期待这桩婚事了。当然，这并不是她不喜欢霍去病，相反，她很喜欢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勇敢、聪明，总出其不意地想新点子，和他一起永远不会无趣，但就像舅母常说的，霍去病那么喜欢冒险、那么我行我素、那么独断专行……就像苍鹰、像孤狼，女人是圈不住的。和这样的人一起，寂寞不说，还要像与太阳作伴一般，不但会夺去光芒，甚至会灼伤自己……所以，她羡慕舅母能找到舅舅那样的男子，可惜的是这世上只有一个卫青。刘妍按捺不住心底的迷茫，眼中也透出些许惶惑来，她暗暗思忖自己未来到底会怎样？
　　乐声越来越激昂，舞者的动作即兴洒脱意味更浓。
　　平阳公主抓住时机，向母女俩介绍道：“这女子叫明月，五原人。”微微顿一下，见卫皇后视线转移到明月身上，她才又笑吟吟说道：“不仅能歌舞，且会骑射。”
　　“五原？”刘妍闻声疑惑地望着平阳公主，道：“那离长安可不近呢。”那样蛮荒的地方，与匈奴接壤不说，又是迁徙罪人豪强之所，她一个女子怎么到的长安，又怎么给找到的？总不能是这位舅母早就养了这个人吧？刘妍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常去大将军府，却从未听人说起过这女子。
　　“谁说不是。”平阳公主摸着刘妍的头，满是笑意的脸上蕴含着骄傲。每次说到朔方和五原，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元朔二年，卫青出云中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取河南地的事。那时主父偃上疏，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广中国，灭胡之本也”，这才有天子置此二郡。因而可以说，这两个地方正彪炳了卫青以往最辉煌的战绩。
　　心思转换间，平阳公主瞥见卫皇后欲言又止，似有些迟疑，心中一动，道：“唉，这明月也真是个可怜人。她最亲的人都被匈奴强盗杀死啦，如今孤零零一个，幸好遇到好心的商人带她来长安投亲，不然……”欲言又止中，给人留下了充分的空间想象。过了片刻，平阳公主才继续道：“你们说巧不巧，她的亲姑姑就是我府里的。”
　　卫子夫看着明月，视线变得柔和而沉静起来，“确实是个可怜人，无亲无故的。”
　　刘妍嘴角一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这种解释过于轻描淡写，母亲一定也知道，但既然舅母肯解释，那么她对明月必然是有把握的，如此再多嘴多舌，倒显得小气多疑了。也因此她安静片刻后，蓦然朗声笑道，“那可是好，以后还可以教我骑马射箭呢。”
　　“何须以后，”平阳公主对着刘妍轻笑，“你不是早想到上林苑里去么？”
　　刘妍一怔，转头看了看弹琴跳舞的两个女孩子，又去瞧母亲，瞬时醒悟。同时，心底原本那一点点希冀去上林苑的心思都没有了。她又想到了陈皇后阿娇，那个艳丽的、高贵的、骄横的、疯狂的女人。以前她一直认为母亲、舅舅还有自己所受的苦都是那个疯子造成的，可现在突然觉得又不全是……
　　想到这里，刘妍打了个寒噤，低垂的小脸带出了些微恐惧，她想是什么使得当年的天之骄女变成了那个样子呢？
　　**
　　明月望着端坐于上位的三位大汉最有权势的女子在和乐融融说笑，心中一痛。尤其看到平阳公主时笑时嗔的模样，她险些落下泪来，最终却只能凭借着有力的舞步，驱散心中的愤懑。然而目光却再也离不开那贵气十足的女子了。
　　她笑得多美呀！明月暗道：可同为大汉公主，她的姊妹却在草原上的帐篷里夜夜流泪，回忆美丽的家乡和亲人，甚至连这份思念是隐秘的，不敢让人知晓的……
　　琴音杀伐气渐浓，明月的动作越发矫健。这种汉人的身姿步法糅合草原上的粗犷豪迈之气的舞姿并不符合明月的心性，她更喜欢即兴洒脱的舞动身体。但这是阿娘最喜欢、教给她的，而且这里也不是草原，不是阿娘的帐篷。
　　想着那顶帐篷里，阿娘的浅吟低唱、阿娘的长袖飞舞、阿娘教他们汉人的舞又学匈奴人的舞，最后融合在一起……明月不由得恨意更深。她不只一次问过天神：为什么要让阿娘那么好的女人痛苦？！而大汉的天子在他们的女儿姊妹眼里流泪心底流血时，怎么还能来再刺一刀？他们怎么还能笑？！
　　“停！”
　　明月心思百转间，蓦然听到一声娇斥，不由得应声停下。接着就见刘妍轻快地走过来，先是细细打量身旁的少女，继而才将视线挪到自己身上来。明月心中波澜乍起，暗暗祈祷，祈求庇佑匈奴的神，一定要保佑她，把她送到仇人的面前！
　　“你会骑射？”
　　明月骤听刘妍发问，不知祸福，呆怔一下，见少女脸色不善，又赶紧答应。
　　“这就好了。”刘妍笑起来，“我正想着学骑射呢，你来正好，以后跟着我。”
　　明月心神一震，顿感一阵绝望袭来。
　　“怎么？”刘妍很快察觉明月不悦，冷冷一笑，“不愿意？”
　　“不。”明月悄悄觑向平阳公主，见她高高在上，矜持地笑着，心下纳罕：平阳公主花费那么多心力挑选、训练，难道竟是为了这位长公主选侍女么？！不！不！不能是这样！
　　“妍儿既然留下你，你就好好伺候着。”平阳公主起身，走到明月身旁，轻轻笑着，“只是日后得了富贵，莫要相忘啊。”
　　明月又是一怔，继而恍悟，莫非是要借刘妍之手将自己送到汉的皇帝身边？她又看了一眼刘妍，轻轻应诺，而心底却恨恨道：绝不忘！我决不忘那个让阿娘流泪的人！那个用卑鄙手段害死於单哥哥的坏蛋！神啊！只求你多给我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