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新丰邑去病蹴鞠 ...

  •   新丰。
      樊仲子手执酒器,闭目倾听着隆隆的鼓声,一时仿佛置身于当年楚汉相争的战场,脑中不觉将眼前激烈鏖战幻化为当时各路雄豪逐鹿中原的壮烈景象。
      一旁好友倪长卿看他如此,笑道:“蹴鞠本是嬉戏,如今这双方斗得好似战场冲杀,难不成我数月未到长安,这规矩已变了么?”
      樊仲子闻言,将酒器中浓郁香醇的竹叶色新丰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规矩倒是没变,不过你我老胳膊老腿比不上年轻人活力了。”说着,他目光投注场中,就见东西长的球场上,两端各设六个对称的鞠室,分由一人把守,又有对阵双方各六人拐、蹑、搭、蹬、捻……各逞本事,争夺熟皮缝制的毛丸。忽然,场中毛丸高高弹起,一人凌空飞踢,将那鞠球如同流矢般,射进一个鞠室里。这精彩一球立时引得观战人众欢声雷动,樊仲子也高声叫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倪长卿心中赞叹,但因个性内敛,表现不若老友张扬。他审视着蹴鞠场上进球的少年,看他洋洋自得地向对手示威,又回转与队友相贺,顾盼之间,将跋扈和彪悍表现得淋漓尽致,相当耀眼。倪长卿笑意更深,对老友说道:“这少年神情看起来很是眼熟。”
      “你倒看看那里坐着的是谁?”樊仲子心领神会,笑着指向不远处。
      倪长卿凝目看去,就见鞠场边一个少年盘腿静坐,低着头,不知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他心中一凛,暗道:不错,场内进球的少年确是与霍去病有些相似。
      “你说这人跟从霍去病,”樊仲子好笑地说道:“学什么不好,偏偏把那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学了个十足。”
      倪长卿笑着点头赞同,继而不解地道:“霍去病出定襄一战大胜,不是已被封为冠军侯了么,怎么还根这些人一起流连在蹴鞠场上?”
      “这你有所不知。”樊仲子望向远处的霍去病,将手中蓄满酒的杯盏放下,说道:“现在朝野上下纷纷议论,说他这功名是得了皇后便宜来的,而那塞北一战也是大将军有意为之,更有人上疏奏请天子说为他封侯难服人心。因而天子虽给他封侯,却又闲置在长安。”说着,他又笑了起来,感慨道:“若是常人如此,早该谨言慎行,以避锋芒。可他到现在还不知收敛。就前几天,他带这群泼皮小子出长安到新丰霸占了鞠场,说是赢了他们,才让出地方,并奉送黄金十斤。而跟着他的这些泼皮无赖更是肆无忌惮,赢了,他们就像刚才你看到的欢呼雀跃挑衅对方,输了么……”樊仲子哼了一声顿住,目光中蕴满了笑意。
      “输了便怎样?”倪长卿好奇。
      “输了……”樊仲子大笑道:“输了自然还是做泼皮无赖,和对手死缠烂打,直到将对方累趴下。”
      倪长卿也跟着笑起来,他瞧着横冲直撞的‘泼皮无赖’,忍不住问道:“那怎么还有人沾惹他们?”
      “为了金子,”樊仲子又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他们不服输却并非不认输,只要是输了,金子便双手奉上,绝不含糊。赢一场球就有金子可得,谁人不想试试?”
      “原来如此。”倪长卿暗想:在寿春识得霍去病时,樊仲子对这少年并无多少好感,如今听他滔滔不绝,言语中透出欣赏,看来这些日子霍去病的作为是合了老友的心思了。
      说话间,蹴鞠场上烽烟又起,兴致勃勃地樊仲子又道:“你别看这些小子在场中攻守相应、配合娴熟,他们不久前还仇视打斗,险些闹出人命嘞!”而他在知道这些鞠手曾经是不事生产、四处游荡的无赖少年,甚至相互间曾有寻衅动手拔刀子举动时,也吃惊不小,忖度自己也无法短时间降服这群谁也不服,又不讲道理无赖,并让他们无敌于蹴鞠场。因而他爱才之心大起,不由得看霍去病处处顺眼起来。
      就在这时,场上那六个‘泼皮小子’默契配合,来了一记妙传。樊仲子将酒器重重一蹾,幡然叫好。倪长卿也再次将注意力投注场上,就见双方攻守严密,搏杀激烈,对抗性极强,尤其樊仲子刚刚所说的那些少年,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竟好似博命一般,凶悍异常。这种气势不但压倒蹴鞠场上的对手,甚至让一旁观看的人也深受震撼,觉得蹴鞠比得不是技术,而是气势。可倪长卿看得出这场蹴鞠不仅仅是拼气势,还包含了实战攻守策略——以便胜,以地强,以谋取,掌握己方一切有利条件,虚实相生,使敌人措不及防,从而一举攻破城池!
      “这少年确实了不得!”倪长卿暗暗点头,赞同樊仲子所言,亦更深切觉得:现在场上的蹴鞠已不是一场增强体力的游戏,而是变成了战斗的演练。
      樊仲子一笑,算是默认。恰在此时,一人悄悄到他身边,俯身耳语几句。樊仲子蹙眉,不舍地又看一眼蹴鞠场上正在精彩激烈处的争斗,才对倪长卿低语,“我出去一下。”
      倪长卿颔首,侧头看着老友匆匆离去,似有极重大的事情,心中纳罕:什么事这么急?莫非是老樊有什么麻烦?想着,他亦起身,尾随而去。刚走到蹴鞠场外,就听背后传来欢呼声,走在前面的樊仲子闻声,忽然回头张望,正看到随后而至的老友,不由一怔。倪长卿尴尬一笑,迎了上去,道:“里面太过吵闹,我出来看看。”
      樊仲子心中明了,笑道:“你不爱热闹,正巧跟我去瞧个稀奇。”
      “什么稀奇?”倪长卿脸上神情大是诧异,樊仲子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什么物事能让他看作稀奇,甚至不惜错过一场精彩的蹴鞠。
      “随我走就是了。”说着,他接过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向南而去。倪长卿只得随之跨上自己坐骑,策马跟上。
      当时,日已偏西,远处形似一匹青色骊马的骊山山脉,与金色霞光辉映,美如锦绣,景色格外秀丽。倪长卿见此美景,心旷神怡,暗道:常听说‘骊山晚照’美不胜收,今日远远一见,便觉名不虚传矣。又见樊仲子一路向南,似直奔骊山,又猜测:莫非他所说的稀奇物事在骊山之上?还未等他想明白,一行人策马扬鞭,已奔行进山,直入山林。路越来越不好走,最后他们干脆弃马而行。又走不多久,那个将樊仲子唤出来的人一指前方,道:“快到了,就在前面。”
      樊仲子闻言大喜,走得更急。倪长卿亦加快脚步,很快便把体力稍差的人远远丢在后面。片刻后,果然看到几个同来新丰的樊仲子门客一脸喜色地迎过来,道:“那家伙刚被圈住,但它奔跑如飞,动作实在敏捷,只怕我等对付不了。”
      樊仲子答应一声,转而对倪长卿道:“你且等我一等。若是我也不成,只怕要劳烦兄弟你了。”
      “自当尽力而为。”倪长卿笑着应下,目光则瞟向围栏之内,想看看什么东西竟让樊仲子如此兴师动众而捉拿不到。
      “有老弟在,自是事半而功倍。”樊仲子说着,奔向围栏,一跃跨入。待倪长卿走近时,他已与一头白毛黑纹的异兽相对峙。
      倪长卿见那异兽一惊,又看老友持兵刃严阵以待,立时叫道:“小心……”
      “不用担心,”一旁有人出声,“这东西看起来虽凶悍,却不曾伤人性命。”
      倪长卿嗯了一声,翻身跃过围栏,径自冲到樊仲子与那异兽之间,眼瞪着那猛兽片刻,忽然对身后人急切说道:“老樊,你且退开,让人把□□放下。”
      樊仲子不解,但见倪长卿神色凝重,不敢轻忽怠慢,立时让人将弓箭撤了,谁想弓箭一撤,却看到倪长卿躬身一揖,对那野兽行礼,随后又喃喃低语,似问候又似在倾诉着歉意。樊仲子暗想:这算是怎么回事?可奇异的,那头猛兽温顺地趴下前爪,仪态优雅地对倪长卿回礼。这一下不但是樊仲子愣住,围栏外观看的一帮人也愣住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倪长卿走到那一动不动的异兽身前,把手轻轻按在它头顶上;那异兽盯着倪长卿良久,最后喉咙中发出轻轻的啸声。这啸声不是威慑,倒像是倾诉是认同……
      倪长卿长吁一口气,回身才察觉其他人神情异于平常。他拍了拍异兽的头顶,而后对按剑护卫于身后的樊仲子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樊仲子看着温驯的白毛黑纹野兽,压下心头震惊与重重疑问,点点头。待到僻静处,不等他发问,倪长卿已脸色凝重地问道:“老樊,你这驺虞从何而来?”
      “它果然是驺虞。”樊仲子讷讷低语,随后看了一眼肃然等待的倪长卿,不以为意地笑了,“看来你也知道它就是上古记载中的仁兽,一旦现世,必有祥瑞?” 说是这样说,他倒不怎么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其实这驺虞该是极其罕见的白老虎罢了。
      “还有谁也这么说?”倪长卿神色冷峻,“那他有没有说此物从何而来?”
      樊仲子虽不拘形迹,但为人却很精细。此时他终于察觉倪长卿不似说笑,顿时醒悟他既能驯服此物,以前必是见过的,也许不单是见过,甚至还有接触……而他如此发问,那么这东西也许真的非同一般,弄不好还有什么祸端。因而樊仲子笑容一敛,道:“那你说说此物从何而来。”
      倪长卿沉默着,目光咄咄逼人,但看到樊仲子始终坦荡以对,不觉轻声一叹,念道:“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樊仲子少读诗书,自然不知道《诗经》中有这么一首《驺虞》,不过听倪长卿念这么几句就两次提到驺虞,亦已明白不是为了应景而说。
      倪长卿侧过脸,看着不远处探寻的人,低声道:“这首《驺虞》出自《国风•召南》,是说春日田猎的。河间王博士毛苌曾为其注解,说是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 说到这里,他转向樊仲子,见对方听得认真,便又问道:“老樊,你以为这毛苌为何如此解释?他又据何说驺虞是白虎黑纹?”
      “莫非是河间王处也有……”
      倪长卿点点头,“数年前,我曾到过河间,偶逢毛苌传授《诗经》。这人诵经解义言语精辟,自成一家,实不该埋没于乡野。恰我一故交为河间王门客,将我荐给河间王。我见河间王修学好古,遍求天下贤良与好书,便向他又推荐了毛苌。河间王一听治下居然有这么一位大贤,礼聘再三,请毛苌出山。那之后不久,河间王得到一头来自身毒国的老虎,说是老虎,却白毛黑纹,性格温驯,非自死之兽不食。当时人人以为奇特,惟有毛苌恭贺大王,说此兽是为驺虞,惟诚信有德的君子才能获得……”
      樊仲子心想:这毛苌有没有真才实学,我不知道。但他奉迎的本事却不小。有了这个本事,只怕很快会飞黄腾达吧?果不其然,只听倪长卿道:“河间王大喜,赞他学识渊博,又在河间都城乐城东造日华宫、城北建招贤馆,做他讲经之所,传授弟子。而那驺虞自也成了河间王的至宝。可……”最后这一转折,樊仲子心中隐隐猜到结果,只听倪长卿说道:“可那驺虞去年冬天却不见了。河间王派人四处寻找,却至今未获。”
      樊仲子皱紧了眉,“难道你以为刚刚那就是河间王走失的……”
      “不是以为,而是确信。”倪长卿来回走了几步,立在樊仲子身前,斩钉截铁地道:“其实,我也不信这么一头异化的老虎是什么瑞兽,所以我曾细致的观察过它,又几次外出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献上驺虞的商贾,那商贾称:这所谓驺虞不过是一个经人驯化的白老虎,因毛皮极罕见,才被献给了河间王,本意是为博大王一笑,不想事情发展出乎意料,如今那东西成了大王心心爱爱的仁兽。他是不敢多说其来历了。后来我又问该如何训化。那商贾就把这老虎的脾性告诉了我。我到河间王处,如法炮制,虽一开始不顺利,但后来还是让它听我命令了。”
      若果真如此,樊仲子看着老友,暗想:这东西看到他便老实便情有可原。
      倪长卿语气忽然缓和下来,恳切地说道:“其实,我自接到郭大侠的书信便已离开河间,本不该再插手此事。但曾荐我与河间王的故交亦牵涉此事中,有性命之忧,我不能见死不救。而今日我到长安,一来是为见你,再者也是为此事奔波,希望你能借助你的力量。”
      樊仲子默然,良久脸上才露出一股的凛然之色,“若真是那人真是鸡鸣狗盗之徒,我必给你一个交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新丰邑去病蹴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