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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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湘江女中。
“校长，这件事可不能这么算了！我们学校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学生？欺凌同学，还以下犯上殴打师长。这样的姑娘，我一辈子都没见到过。恕我李某人惜命，教不起她，让她爹娘自个儿领回去管教吧！”
国文先生李平川脸颊还带着淤伤，右手打了石膏，说到激动处，额上青筋迸出，指天骂地，恨不得拆了这间校长办公室。他没受伤的那只手，重重拍打办公桌，一连串叱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校长从办公桌后边起身，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宽慰道：“你也消消气，孩子嘛，本来就是要教的。如果人人进来都是懂事听话的，那还要学校作什么？”
李平川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冷笑道：“我看呐，是什么样的家长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于曼丽这丫头，骨子里就是个坏的！我在医院躺了两日，她家里居然一个道歉赔罪的都没有，反而差人送了一笔钱过来。您说说，这像话吗？”
“再不像话也没办法。”校长摇头叹气，“于曼丽的转学档案，可是从布防司送过来的。你说这学生，我能推得了吗？”
李平川冷冷道：“我说呢，宋萍萍不过是在课上骂了几句张启山独断专横，她怎么就要打人家，原来是和布防司沾亲带故的。”
校长闻言不悦，皱眉道：“你在上课时间，和学生谈什么时事？”
“讲时事怎么了，现在是民国，新文化，新思想！所谓文以载道，读书人如果连抨击时政的胆量都没有，还谈什么救国护国？”李平川不满道，“自打这张启山来长沙以后，把整座城管得和铁桶一样，到处都是巡街的丘八，民主在何处，自由又在何处！”
校长道：“毕竟这些年佛爷也为长沙百姓做了不少事。”
“佛爷？”李平川不耐烦地打断道，“喊他一声‘佛爷’，我看他自己都要把自己当成救世的如来佛了。一个东北逃难来的土夫子，满脑子土皇帝的旧思想，除了几根枪杆子还有什么？他懂宪政吗，他懂法治吗？”
校长拿他没有办法，说到底这件事确实于曼丽理亏在先，他有心偏袒也不能做得太过，只得好言劝道：“待会儿于曼丽的家长来了，你也别得理不饶人，人家道过歉就算了。布防司手底下的人，咱们真的惹不起。”
“别说她家只是布防司下面一个小官，就是张启山亲自来求情，我今天也非得让她自己退学不可！”李平川忿忿道。
话音刚落，素来行事稳重的教导主任“砰”地推门进来，额头汗如瀑布，两腿打颤，哆哆嗦嗦地说：“校长，张……张大佛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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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山坐在学校门口的迎客室，军装长靴，两腿闲搭着，军帽摘下来搁在木板桌上。负责接待的副校长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差没把自己憋闭气了。他在讲台上站了半辈子，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连话都讲不利索：“佛、佛爷，校长马上就来，劳烦您、您稍等片刻。”
于曼丽站在张启山背后，从口袋里掏出两根棒棒糖，递给他一根，“吃不吃？”
张启山斜瞥她一眼，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
“不吃就不吃，这么凶干嘛？”于曼丽嘟囔着剥开糖果纸，“我可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张启山说：“手伸过来。”
“干什么？”曼丽把棒棒糖往嘴里一塞，腾出两只手，紧紧藏在背后，警惕地盯着他。
张启山唇角一勾：“有好东西给你。”
曼丽眼睛一亮，抿着嘴儿，将手递了过去，平直摊开，“什么好东西？”
张启山迅雷不及掩耳地抄起桌上一本书，“啪”地打了下她手心。他何等大的手劲，又快又准，正打在她指骨相连的皮肉间，曼丽立时疼得直冒泪花，喊道：“张启山，你干嘛？”
他泼墨般的眉目一沉，唬声道：“在我们张家，打先生是要挨板子的，你还有理了？”
曼丽瘪着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不许哭。”他环顾了一圈，沉声道，“叫外人笑话。”
门外围了不少人，有老师有学生，凡是对上他视线的，无一不畏缩地低下头去。
曼丽红着眼眶，泪涟涟地将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用糖果纸重新包好，塞回口袋里，像只受了委屈又知错的小奶猫，偷偷用余光看他眼色。张启山面无表情地坐着，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瞧不出是喜是怒。
此时，校长领着李平川迈过了门槛。
张启山丝毫没有起来迎接的意思，岿然不动地坐在上首。
“不知佛爷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校长和副校长对视了一眼，顺着副校长的目光，也看到了张启山身后的于曼丽。他在心中叫苦不迭，知道于曼丽来头不小，没想到背景这么大，居然连张大佛爷都请动了。
张启山将曼丽往前一扯，道：“在下今日前来，是为了小妹曼丽。我听说她在学校不服管教，出手殴打同学和老师，十分震怒，已经重重责罚过她了。还希望校长看在我的面子上，念她是初犯，原谅她这一次。”
校长也是第一次接触张启山，从来只闻其恶名，以为是个凶恶的匪类，没想到今天一见，居然是个气宇轩昂、俊美非凡的人物，又听他讲话不卑不亢，并不拿权势压人，心中更添几分好感。他自然忙不迭顺着这个台阶下来，拱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做先生的，怎么会跟学生计较？”
张启山这时才站起来，搭着曼丽的肩对她说：“校长大度，不和你个小孩子计较。你还不快给先生道歉？”
曼丽瞪了他一眼。
他紧着眉头瞪回去。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曼丽败下阵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认错：“对不起。”
校长为了缓解尴尬，忙虚扶了她一把，笑呵呵道：“曼丽同学性情耿直，倒是颇有佛爷风范啊。”曼丽听他这么说，趁人不备朝张启山做了个鬼脸。张启山嘴角一弯，轻咳两声，握拳掩唇藏住自己的笑意。
“等等！”从头到尾黑着一张锅底脸的李平川忽然抬手喊道，“我校向来以校规严苛，作风严谨著称，如果这次如此轻易绕过于曼丽，校规校纪何以服众？各课先生颜面何存？又怎么向诸位学生家长交待？一个学生能随意动手打人，且不受任何惩处的学校，家长们还会愿意把孩子送进来吗？”
校长被他气得够呛。这边好不容易张启山肯给台阶下，顺水推舟把小事化了就结了，怎么他就非得跳出来争一番长短？校长拉了一下他袖子，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但李平川依旧不依不挠地望着张启山，高昂着头，摆出一副文人傲骨的模样。
张启山本就客套的微笑凝在脸上，渐渐消失不见。
副官上前一步，正欲发作，却被他扬手退了回去。
“我张启山，向来护短得很。”他淡淡地睃了李平川一眼，“今天亲自带人来道歉，是因为这小妮子打的是教书先生。如果是街上别的什么人，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我十多岁带兵打仗，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但，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老师，现今一看，倒觉得这一趟是白来了。”
李平川涨红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不配为人师表吗？”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敢问你做到了哪一条？”张启山拿起刚才打曼丽的那本书，敲了敲桌子，“你骂我张启山，骂就骂了。在别的地方骂，我半个字都没有，可你偏偏在课堂上骂，在国文课上骂。”
“那又如何？”李平川梗着脖子。
“学生们年纪尚小，懵懂无知，最易被煽动。你说对的，他们便以为是对的。你要他们争取民主自由，反抗专.制.独.裁，他们就去游街示威。可结果如何你想过没有？只破不立。推倒我张启山一个，竖起来的能是个什么人？是能扛得住日本人的枪炮，还是扛得起这长沙千万人的身家性命？”
“民主？自由？”张启山倏然掏出配枪，顶在他脑门上，下颌微扬，冷冷道，“没有枪，你屁都不是。”
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门外几个女学生更是捂脸尖叫。其中一个叫宋萍萍的，正是被于曼丽打的那位，悄悄躲在墙后面，怕得眼泪直往下掉。其实于曼丽只是推了她一把，真正动手打的是国文老师李平川，可她故意装作撞到桌角晕死过去，就是想让于曼丽退学。
宋萍萍回家后哭哭啼啼地跟她爹告状，本以为一直溺爱她的富商父亲会去找于曼丽兴师问罪，没想到她爹前后打听了一番，反倒回家狠狠臭骂了她一顿，还让她去给于曼丽道歉，嘴里念叨着什么“佛爷”、“布防司”。
张启山一掏枪，屋子里一圈士兵都“哗”地长靴擦地，严阵以待。
一时间寂静无声，校长和副校长冷汗涔涔而下，简直恨不得晕倒给人抬出去。
李平川咽了下唾沫，张口想说什么话，却半天没发出声音来。
于曼丽眨眨眼睛，忽然“噗嗤”笑出了声，屋里除了张启山以外的所有人都盯着她看。伴随着她忍俊不禁的笑声，张启山的脸色也逐渐和缓，反手转枪，收回枪套中，拍拍李平川的肩，道：“和先生开个玩笑，不要介意。”
一面如是说着，他的眼神却是锋利如刃，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李平川两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张启山懒得理会他，径直朝曼丽伸出右手，说：“走吧。”
曼丽立马抓住了，生怕他反悔似的，紧紧攥着，抬头向他眉眼弯弯地一笑。
“得了便宜还卖乖。”张启山在她额上弹了个脑瓜崩。
曼丽哭唧唧，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两人并肩走出学校，影子一长一短。
“你刚刚好凶啊。”
“长沙的地界上，没有人比我凶。”
“那你下次还打我吗？”
“你呢，下次还打先生吗？”
曼丽歪着头，两条麻花辫甩到了胸前，“那要看他的表现了。他下次再讲你坏话，我还打他。”
张启山停下脚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可神色却是少见的温柔。阳光下，曼丽觉得自己简直快融化在他墨玉般的眼瞳里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家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