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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亲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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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丽提起裙子,留下目瞪口呆的宋萍萍两人,拾阶而下向外走去。满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嘻声笑语尽数留在她身后。不断有人擦着她的肩,走进那将夜色烧红的迷醉中,她就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骄傲却也孤独。她走得极利落,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此时,嘉宾各自就位,门外车马阑珊,只有三两司机,倚靠在巷子墙边,交换手里的香烟。几个男人见她出来,眼神古怪直往她身上瞟,被她冷冷一眼瞪回去,才悻悻地收敛。她来回看了一会儿,没发现送自己来的福特车,大约是司机耐不住寂寞,偷闲乱逛去了。
她朝街口方向走了几十米,遇见个卖烟卖报的小女孩,蓝布旧裳,鞋面破了口子,黝黑的大脚拇指戳出来,冷得直往后缩,瑟瑟地对路人喊道:“买烟吗?先生。”。曼丽抱着双臂,这才觉出凉意来。
原以为下了车就能进屋,大厅里暖气开得足,她把张启山送的白狐披肩落在车里了。
好在手包还在。她上前对那女孩说:“来一盒烟。”从包里抽出一张钞票递过去。女孩先是惊喜,继而面色一暗,沮丧道:“对不起,小姐。我找不开这么大的。”“不用找了。”曼丽将钱塞进她手里,拿走一盒三炮台香烟,径直离去。
“诶,小姐!小姐!”
女孩倏然一怔后,连忙去追人,然而四下张望,哪里还有那个袅娜的倩影。她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张大额钞票,上下翻看,总疑心自己是撞见了后娘口中的“狐仙娘娘”。再回忆刚才那女人的脸,越想越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曼丽背靠冰冷的砖墙,在漆黑的弄堂中,听见女孩的脚步声远去了,才手法熟稔地点起一支香烟。一团猩红的暗火,幽幽照亮了她半张魅人的脸。她下意识将烟捻在两唇中,贝齿叼着,低下头去。舌尖刺辣呛人的味道,让她一下子想起那些不算美好的记忆。
上海的冬天异常寒冷,腥风带来的湿气,扎得人骨头都像霜做的,恨不得一刀把冻僵硬麻的双脚剁了。她被后爹赶出来,赤脚踩在弄堂的青石板上,风雪里走了一路,拾起几张废弃的报纸包裹住头脸,在街边睡了一夜。
太冷了。
冷得她直到现在还发抖。
曼丽颤着牙关吐出个烟圈,借由明暗不定的火星,看清了香烟盒上的图画。三炮台是个城关的名字,上面是几个兵骑着马在打仗,左首写着“古之英雄”,右边对应的是“今之香烟”。她盯着其中一个骑黑马穿铠甲的将军,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张启山。”
她唤一遍这个名字,就抽一口烟。有瘾似的,越抽越重。眼看香烟燃得只剩下一小截灰,将将烧到她手指,她却恍然未觉,仰脸看向头顶被屋檐划成平行的夜空。
星子闪烁,月色黯淡,总也照不到她肩头。
忽然,对面的墙上多了个影子。她极警觉地猛然扭头,一手横着胸前作防御状,喝道:“谁?”一个高大的男人逆光站在弄口,胳膊肘里挂着件熟悉的白狐披肩。她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人的脸,不等她有所反应,那人已经三两步跨过来,龙行虎步,气势极大,劈头盖脸把披肩罩在她身上。
“你……”
那人顺势夺了她的香烟,掐熄了不止,还使劲摁进墙缝里,大力拖着她的手腕往外走。眼看快走到有光的街道,他像是生了很大的火气,骤然反身大手罩住她后脑勺,将她整个人拧着压在墙上,略粗的气息落在她头顶,声音低沉至极:“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等她回答,便从她手里抢了烟盒,“啪”地扔远,一个吻重重压下来,堵住了她所有狡黠的辩解、费心的谎话。曼丽感受到唇上的热气,像一支最烈最辣的烟燃到尽头,烧到了齿间,呛得她喘不过气,还要往她身体里钻去。
原来他的嘴唇,也是软的啊。
曼丽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高挺的鼻梁抵着她鼻尖,她看见他的睫毛,灯光下仿佛两片飞羽,是金色的。原来他有个酒窝,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人的额头真宽,算命瞎子说额宽的人格局大,人生平顺,要是真的就好了。她第一次这么希望算命瞎子的话是对的。要不是那人说她命硬克亲,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命,她也不至于被卖进青楼,沦落至此。
“沦落至此”——自从遇到张启山后,这词变得很不贴切呢。要是能一辈子像现在这样,她宁可下一世做他肩上的一只蝴蝶。飞越太平洋,只求落在他肩头的一秒憩息。
张启山忍不住抬起头,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你能不能认真点?”
曼丽目光游移,完全没有焦距,“嗯”了一声点点头。
“算了。”
张启山略显尴尬地站直,将撑在她脑后的手抽.出来。刚抽到一半,就被人攥住,“你说什么算了?”他低头笑了笑,道:“就是算了。”曼丽颈后腻着细汗,不知哪来的勇气,使劲将他的手一折,抓住他的领口,踮脚重重吻上去。
“不能算了。”
她撞得他猛地往后踉跄两步。两人相拥着在狭窄的巷子里乱转,胡七八糟地亲吻对方,眼睛、鼻子、额头、嘴唇,曼丽扶着他的肩膀,双腿勾在他腰间,毫无章法地一通亲昵。张启山配合着她。她亲到哪里,他就亲回去。
两人玩了好一阵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张启山先仰头笑起来,曼丽也埋在他胸前笑了。
“喂。”她双臂绕着他脖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说呢?”张启山将她一缕汗湿的头发顺到耳后。
曼丽学着他的样子,也去撩他的额发。原来他今天没有梳背头,把软软的头发放了下来,像个初出茅庐的嫩小子,青涩得要命,“你十五岁在东北的时候,是不是就长这样?”她枕着他的肩窝,柔声问道。
张启山闷声发笑,说:“老了。”
“没有老,就是不像张大佛爷了。”曼丽亲了亲他的脸,“这样很好看。”她一手压在他胸口,忽然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摸到个凉凉硬硬的物什,“这是什么?”她拿出来一看,是副金丝眼镜。
“给我戴上。”张启山说。
她撑开眼镜腿儿,给他夹在耳朵上。面前的人像变了个样子,斯斯文文,反光的镜片里映出她的轮廓,又清又亮,与眼镜后那双漆黑的瞳仁形成鲜明对比,“像个教书先生。”她想起被他指着鼻子骂的国文教师,立刻改口道,“更像男学生。”
张启山把她放下来,“就你机灵。”
曼丽牵着他的手:“那你先说,你来干什么。”
“我接到线报,舞会里混进了几个日本特务。”
曼丽暗道奇怪,除了自己截获的密电,他哪来什么日本特务的线报?但她怕一出口,张启山要拿抽烟的事堵她。被他抓住这么大一个把柄,可真是大大不妙!
巷子狭小,两人十指相扣,张启山走在她前边。
曼丽望着他宽阔的肩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街头晕黄的灯光,穿过他剃得干净的鬓角、俊秀的耳朵,落在她脸上。她眼睛一眨,高跟鞋尖在他膝后轻轻一踢,“张启山,你现在有个很大的把柄在我手里。你知道吗?”他回头一看,只见她笑得眉眼弯弯。
“你说谎。你根本就是来陪我的。堂堂张大佛爷,乔装成司机,被别人晓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