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莫方》说我矮子都得死

4、会元

　　“骇...”

　　支着腮帮子小憩的郦明堂脚尖陡然绷直，从那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伸手在后颈上一抹，冷汗涔涔仿佛要浸入掌肉。

　　梦境虽然前言不搭后语，剧情混乱，却让郦明堂一下子理清思绪，了解了真郦明堂的一生。

　　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扮流民取户帖兼起乱安平郡；安身洮州。

　　途中颇多的艰辛，心系夫郎一家安危不敢懈怠的紧绷，一路来的过院试，考乡试，入贡院。

　　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的号舍。蜗居九日三场之久，心疲却未有怨言。

　　这一景一情，仿若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着实骇人。

　　两人同名同姓，如今自己又由她的肉身寄魂转生，皆悉缘法。

　　这世上的因缘际遇大概皆是如此吧？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这再生之恩......

　　曾经触手可及的家人，如今已远在另一个时空。

　　前尘已往，再多挂念也无法逆天改命。

　　前尘已往......

　　她已是郦明堂。

　　石苍的父母、含冤的刘家、忠心的金玉，这才是她最后的归属。

　　思绪纷乱，郦明堂苦笑着抚过额头，立起身来。

　　门外传来喧嚷高谈声响，纷杂模糊，心下诧异正要推门出去，不料房门被人从外面一巴掌拍开，险将郦小举人直接拍到墙上去，好在她机智的后退两步，否则岂不笑掉人大牙。

　　“做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书童荣发神色激动，伸手讪讪的摸摸大头，说道：

　　“郎君，报录人来了！”

　　报录人？

　　郦明堂口中轻叹。

　　卯时放榜，贡院门前早有长安兵马司与衙役候在一旁，并设有路障，以防出现纷乱。

　　然并非只是张贴告知，亦有差人前往举子落脚处告捷。

　　其后更会公告至各州县。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如此例子，数不胜数。

　　隋末孙伏伽出身小吏，大业中进士及第，贞观年间位列户部侍郎、大理卿等高官。

　　再如“家代无名”的李义府，贫士出身，通过考试入仕朝廷，贞观后期入仕，高宗时官至宰相。开始，李义府还担心家世贫寒，不能参与朝政，赋诗抒发感慨：“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唐太宗为了打消他的顾虑，直接对他说：“吾将全树借汝，岂惟一枝。”

　　科举，不单单不仅扩大了读书人做官的途径，而且还使他们有机会担任尚书、宰相之类的要职。

　　郦明堂由科举入仕的缘由，可见一斑。

　　花木兰替父从军，一是因其父亲以前是一位军人，所以从小就把木兰当男孩来培养，看兵书、练武乃是家常便饭；二则征兵时，花木兰之父年老体弱，弟弟尚幼，迫不得已才女扮男装，代父从军。

　　而郦明堂是知州家的小姐，体态娇弱，让她扛刀上阵？真心不行。

　　好在文思敏捷，武将当不来，咱还可做文官。

　　只是这文官中也是腥风血雨，唇如枪，舌似剑，言辞锋利，字字诛心。

　　有时候辩得急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儿照样撸起袖子和同僚干架，连带着昨晚被罚跪搓衣板的怨气，出手之凶悍，就连站一旁的武将都自叹不如，心里暗自竖起大拇指点赞：诸君，乃真汉子也。

　　咳，扯远了。

　　话说回来，这得报录人捷报者，虽不一定是三鼎甲，名次却大都靠前。

　　因而报录人停马梧桐居，郦明堂既意外也不意外。

　　客栈大堂举人聚集，眼睁睁的看着第一个报喜的差人在梧桐居勒马停下，脸上喜色盈人。

　　梧桐居顿时沸腾。

　　既然是首位报喜的官差，是否是新科会元暂且不说，三鼎甲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如果中举的是自己最好，堪称光宗耀祖。

　　退一万步讲，就算中举的不是自己，和这位经明行修的举子交好，也是一件幸事。

　　不单单是他们，报喜的差人亦如是这番打算。

　　“恭贺安平郡郦明堂郦台端高中今科会元......”

　　“郦台端何在？”

　　郦明堂步下二楼，心下愕然却仍然面带微笑，伸手自荣发手里接过一封红封，亲自递与差人。

　　“劳烦足下了，酒水已备，烦请挪步。”

　　差人抱拳，嘴上连连恭贺，心下庆幸自己得了这个好差事，郦台端待人亲和，不像前些年的贡试老爷，嚣张跋扈，眼比天高。如此想来，姿态愈发恭敬，是打心眼里的佩服。

　　郦大会元笑了笑，又吩咐书童拿些赏钱打点客栈，这些小细节最好收买人心，做来简单又自然。

　　巳时过后，贡院门前看榜的人渐渐散去，郦会元做东，宴请相熟的举子一聚。

　　自然是交流交流感情，谈诗论道什么的。

　　昔日友人聚集一堂，便是有人未来，也会差人送来一封贺仪，言说家中有事，故不能前来，深感歉意。

　　郦明堂笑笑，表示并不在意。

　　科举和现世的高考一样，都是人生的分水岭。

　　虽有十年寒窗苦，一朝功名就的美谈，却并非人皆有之。

　　中举者面带喜色，活像中了彩票，而名落孙山的意气消沉，或是发奋苦读，再来三年，或是心灰意冷，卷铺盖回家。

　　不管如何，举子们重新振奋起来，为自己谋划出路，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自德化年以来，从未尝闻有与官途失之交臂的举子投河，旻人的韧性可见一斑。

　　这些花白了头发，胡子拉碴一大把的人，比之后世的年轻人要看开得多。

　　“郦贤弟想些什么呢？莫不是醉了吧，哈哈哈。”

　　张俊文推推郦会元的肩膀，笑着打趣道。

　　他虽不是三鼎甲，却也榜上有名，列在百名之内，二甲有望。

　　心里面上自然欢喜。

　　而新科状元又是相交好友，更是如虎添翼。

　　脸上重新挂上笑容，郦明堂执酒敬他：

　　“我看啊，今日喝醉的怕要是张兄你了。”

　　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酒席罢，郦明堂脚步有些踉跄。推开房门，烛火微暗，书童趴在案上睡得香甜。

　　桌上的醒酒汤温热尚存，小姑娘怕是等了许久。

　　唇角不由溢出暖笑，家中无长无幼，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受。

　　端起味道怪异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瓷碗放下时与木质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郦钰仿若被提起的兔子般惊醒，迷糊的模样极为好笑。

　　“郎君？唉？！醒酒汤都凉了罢？”

　　“也不唤醒我去热热再喝。”

　　她埋怨似的撅起小嘴，又急急站起身来想要去烧姜汤暖身。郦明堂敲敲桌面，示意她停下，开口道：

　　“还有一月便要殿试，如有人宴请，能推的都推掉。”

　　“自明日起我要闭门苦读，还有......”

　　郦明堂蓦然停下，见郦钰睁大眼看她，揉揉她的脑瓜子说道：

　　“快点去睡，还赖着做什么。”

　　书童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伺候郦明堂洗漱安寝，轻轻吹熄烛火，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乡试、会试皆拔得头筹，如今的她已成为旁人交好的对象，同时也是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再过一月，殿试便会接踵而来，半分反悔的可能都没有。

　　前路曲折，障碍重重叠叠有如山峦，彷徨无用，只能继续走下去。

　　她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肆意妄为的少女的，要想在这个黑暗的官场活下去，要学会向生活妥协。

　　尽管这并不是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郦明堂翻了个身，头枕右臂，上下眼皮战得激烈。

　　“殿试，科举制最高级别的考试，皇帝在殿廷上，对会试录取的贡士亲自策问，以定甲第。”

　　“均田制，有利于无主荒田的开垦，减少土地纠纷，保证赋役来源。弊则承平日久，丁口滋众，官无闲田，不复给授，故均田制为空。“

　　“福兴铺的胡饼味道不错。”

　　呢喃声渐止。

　　夜至三更，朔漠风雪连天。

　　城墙被黄沙浸染，带有刀砍剑伐的伤痕，沉重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

　　古有瀚海阑干百丈冰之言，说的便是这边塞孤城。

　　寒风愈裂，宣威将军的营帐灯火未熄。

　　账外传来兵卒巡夜的脚步声，沉闷而又规律。

　　烛火被拨亮，宣纸铺开，提笔徐徐落下。

　　字迹仿若墨染白绢一般晕开。

　　“自那日起已是两年未见。“

　　“朔北风寒，难寻江南的轻柔细雨。”

　　“夹在书里的西府海棠比落雨时显得更加艳丽了。”

　　“那枚青皮甜橘只放了三天便被我吃了。”

　　“但帕子还在。”

　　“我猎了一头草原狐狸，火红的皮毛，留着予你做斗篷。”

　　仿佛忆起了那人低眉回眸看他的模样，男子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曾偷偷回过一趟石苍，只可惜并未遇见你。”

　　“今夜雪重，不知江南如何。”

　　“大军再有三月便可回京，此番击退狄奴我得了大功，虽尚未封赏，但官升一级定跑不了。“

　　“孟家获罪破绽颇多，我已查出许多线索。”

　　“你的笄礼怕是来不及见了。”

　　“那把绸扇还在罢？”

　　“记得等我。”

　　“莫要嫁人，记得等我。”

　　火盆骤燃又熄去，那封无法寄出的信终是化为了灰烬。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