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莫方》说我矮子都得死

2、缘由

　　石苍，旻朝治下的一白零八州之一。知州姓唐，名谦仁，膝下只有一女，与孟都尉之子孟长风结有姻亲。

　　唐家小娘子芳名姳丽，自小聪慧异常，文思敏捷，可惜托生为女儿身，只能养于深闺。

　　石苍位于江南。

　　每当春雨落下，雨水便会沿着屋檐“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的裂缝与碎片中，院里的西府海棠偷偷伸出几支枝桠，被细雨浸染得有如褪了色的胭脂。

　　唐家绣楼的木窗传来清脆的叩击声，婢子将支着窗户的竿子移开，探头一望，湿漉漉的泥地上散落着几颗石子，甚至还有几团海棠花，凌乱破碎，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下来的，少年安抚着坐下的黑色骏马，俊朗的脸上带着笑。

　　“给你。”

　　东西高高抛起，被婢子一方香帕兜住。

　　“这是什么？”

　　正值豆葵年华的唐姳丽放下札记，从婢女的帕子里拿起了一把精致小扇。绸扇大约巴掌长，上面绣着几只灵动的金鱼，鱼嘴上衔着一颗粉色珍珠，看着十分精致小巧。

　　她拿着扇子，看样子是极喜爱的。于是往窗户走进了一些，却仍隔了三步有余，说道：

　　“费心了，我很喜欢的。”

　　唐小娘子年纪虽小却眉目如画，面如桃瓣，腮凝新荔。可惜离得又高又远令人看得并不真切，然而仅是朦胧的模样也令孟长风俊脸变得通红，就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的了。

　　“这是从倭商手里换回来的，你...你喜欢便好。”

　　他有些恋恋不舍的看着唐家小娘子秀丽的脸庞，试探似的开口说道：

　　“那，我走了？”

　　唐姳丽轻轻应了一声，好笑的看了瞬间变得垂头丧气的孟小郎君一眼，见他要走，却又轻声唤了一声“等等”。于是那人转眼间又精神抖擞眼巴巴的望着她，不由得抿唇一笑。

　　她绕过绘有仕女扑萤的屏风，用一巾素净的帕子裹了什么掷了出来。

　　孟长风急忙接住打开一看，只见一只青皮甜橘乖巧的躺在手心，他喜滋滋地将橘子收进袖袋，连那帕子也是叠了又叠贴着心口放好，再抬头时那扇木窗已经掩上，只能策马离去，眼光却仍是时不时的望向那栋小楼。

　　此后过了三月，孟都尉被诬陷受贿，孟家满门获罪，其妻女被送往宁慈庵长伴青灯，其子发配充军，不过几日，偌大的一个都尉府，皆悉倾覆。

　　“小娘子，回去罢？”

　　唐姳丽又望了一眼荒凉的孟府，将窗帷放下，又静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

　　“回府。”

　　入夜，凉风骤起。

　　小楼旁的西府海棠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雨珠花瓣落了一地。

　　“娘子，小心些。”

　　一丈长的细布缠在腰间，纵身一跃半点不见惧色，反倒是把下面的粗使婢子吓了个半死。

　　小心的避开巡夜的武侯，两人躲躲藏藏的走了大半个城镇，来到一户普通人家门前。

　　婢子金玉学了几声雀鸣，屋门便“吱呀”的一声，打开了。

　　面前是一名双十几许的妇人，着一袭颜色素淡的襦裙，梳了个桃心髻，只压了朵淡黄色的绢花儿。

　　那妇人见了她二人，也不见慌乱和惊讶，只是连忙将人拉进屋内。

　　“快些进来。”

　　屋门又合上了。

　　屋内只燃了一盏昏暗的油灯，金玉将烛心挑了挑，顿时整个大堂都明亮了起来，唐姳丽放下茶盏，笑容暖暖的唤道：

　　“云娘……”

　　唤作云娘的妇人瞪她一眼，柳眉蹙起。

　　“莫要撒娇！我如今倒是不知道该如何了，也不知当初答应帮你是对是错。”

　　“云娘……”

　　唐姳丽又娇软地唤了她一声，云娘叹了一声，只道：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唐姳丽答道：

　　“我打算去安平郡。”

　　“什么？！”

　　云娘显然是吃了一惊，陡然站起身来，说道：

　　“不行，不能去！”

　　“安平郡如今是什么模样你还不清楚么？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薄女子如何能去得？”

　　“胡闹！”

　　唐姳丽也连忙站起身来，将人按回座位，言辞轻缓。

　　“云娘莫急，父亲大人是石苍知州，若是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全城戒严，周边州县也肯定会派人查找，如此一来，我只能北上参加科举。”

　　“那也不该是安平郡！”

　　“莫急莫急，既是要参加科举，那定要有一个新的户帖。”

　　“安平郡如今遭了蝗灾，正是我的机遇所在呀，我和金玉只需混入流民中，拾几张户帖便成了。”

　　云娘摇头，只道：
　　“不成，哪有你说的这么轻巧。”

　　“云娘……”

　　唐姳丽捉住了她的胳膊，晃了几晃。

　　“我对长风的心意如云娘当初一样，当初那恶人推了云娘相公入水，强占了你，云娘不也忍辱负重几月杀了恶人么。”

　　“云娘……”

　　云娘被她激起往事，难免有些心软。

　　“唉，你这妮子，竟拿这事堵了我的嘴，我这还有几身粗麻衣裳，你带了去，还有张乾聚德钱庄的通票，等会儿也一起缝衣裳里去，可莫要再推辞了，一路上记得财不外露，快去洗洗浅寐上一会儿，天还未亮就送你出城。”

　　“哎。”

　　应了一声，唐姳丽辞了云娘自去休息不说，且道这时间如白驹过隙，不过一会儿，天色便将近灰白了。

　　唐姳丽一身简朴的男子打扮，与金玉在城门口告别了云娘，便踏上了前去安平郡的车马。

　　二人的耳洞都被云娘用肉色脂膏掩了去，就连喉咙上也粘上了假喉结，取了树胶与蒟蒻而制成的，涂上粉脂再粘上竟和男子相差无几。

　　几日后。

　　马车在离安平郡半里路的地方停下，唐姳丽将包袱内易惹人觊觎的东西一并丢弃，母亲所赠的玉佩用红绳穿好，挂在脖颈上，再塞入好几层的裹胸内，换上粗麻外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再往脸上抹上些灰，一头乌发也弄得乱糟糟的，这才有了些流民的模样。

　　此时将近七月，本来是丰收模样，却被一通蝗灾毁得一干二净。

　　触目所及的农田半分稻粮也无，连树叶草叶都吃得半分不剩。饿殍遍野。

　　唐姳丽皱眉，这远比她想象中的更要严重。

　　金玉害怕得紧紧握住了她的胳膊，尽管只是府上的一名粗使婢子，但好歹是在富庶的江南之地长大，她从未经历过这番情景，以至于在她看来这格外的骇人。

　　“莫怕。”

　　看了看尸体一眼，唐姳丽在尘土挥扬的道路上滚了一滚，又撕开了衣裳几处，这才佝偻着身子认真地看着金玉。

　　“照做。”

　　如今的她和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大体上看上去差不了多少了，金玉有些为难的唤了她一声，见半点转圜的余地也无，也咬咬牙在地上滚上一圈，学着她做了一番，如此一来，两个像模像样的流民新鲜出炉了。

　　平安郡城外聚集起了大批的流民，只是碍于城门把守的百十来个官兵，不敢作乱，只能窝在平安郡郡守搭建的棚屋。

　　这些灾民精神状况极差，天气燥热，棚屋只能勉强挡挡烈阳，若是出去晃荡一会儿，满目火红的灼热，铺天盖地而来，避无可避。

　　那些守在城门口的官兵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一条弦，如果这根弦断了，那么这些无人管束的灾民也就暴动起来。

　　唐姳丽有些担忧。

　　酉时官衙施粥，因着包袱里还有几张饼子，便没有和金玉前去抢食粥水，本以为只需要窝在流民队伍中几日，等得了户帖便走，未曾想，才过了一天就异变突生。

　　这日下午，酉时刚过，另一处棚屋内头传来一阵骚动，然后便是一阵阵凄凌尖利的哭叫声，唐姳丽五感较之旁人更为敏锐，一耳朵便将声音内容听得清清楚楚！

　　“耆老！林耆老！你怎么了！”

　　“四叔公！怎么突然间上吐下泻起来了？”

　　“快快！掐人中。”

　　唐姳丽脚步匆忙，踏入棚屋时倒地的老人周边已然围了一堆的人，哭喊声不息，吵得人脑壳疼。

　　由于挤不进出，她只能在外大喊一声：

　　“大家让让，我是大夫快让我看看！让让，大家让让。”

　　这一声我是大夫可比什么都有效，人群急忙散开，给她与老人让出了好大的一片空地。

　　唐姳丽蹲下来一看，老人口舌干燥，并表现出剧烈的呕吐，之前还有过腹泻，便知晓是吃错了东西，她连忙开口道：

　　“食盐，给我端来一碗浓盐水，金玉，你出去采几叶番泻叶来！”

　　“老者这是误食了东西，他中午可曾吃过什么？”

　　围在周围的灾民纷纷开口道：

　　“这灾荒日也无甚可吃的，怎么可能是误食了东西。”

　　“林耆老近几日胃口不好，也就喝了一碗粥水。”

　　“粥水！衙门施的粥水！！”

　　“慎言！”

　　一碗浓盐水灌下，老人家立马趴在一旁呕吐了起来，吐出来的东西的确只有一些米粥模样的东西。

　　这边老人家刚好一些，旁边又传来几声惊呼。

　　“刚伢子你咋了啊，哎哟。”

　　“娘！！！”

　　唐姳丽狠狠地皱起了眉，看来这粥的确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