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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鵷凤栖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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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十二年,二月,小雪簌簌,分外寒冷。
寅时刚过,远山的黛色渐褪,长安城已有稀疏的人声响起。
正值三年春闱,城西一家客栈早早拉起门板,跑堂的伙计搓搓被风冻得通红的耳朵,将擦完桌椅的布巾往肩上一甩,伸手接过疱李递过来的一碗热水。
客栈名为梧桐居,取鵷凤栖桐之意,寓意极佳。
时值冬末春初,残雪未停。
窗外的三角梅还未衰败,仅一只裂缸并几瓢清水,竟养得分外绚烂招人。
书童端来的铜盆青盐放置了许久,郦小举人仍未动作,只是呆愣的望着铜盆,用表情诠释了一个网络名词——懵逼。
清水微漾,倒映出一张俊雅的相貌来。
卧蚕眉,一双丹凤眼尾上挑透出几分冷厉,琼鼻秀美,唇若点绛。
一觉醒来,物非人也非。
额角青筋直跳,一阵疼似一阵,唐姳丽用力一摁,整个人跌入柔软的床铺。
未曾想到,她不过是小憩一会儿,竟然穿越了。
穿越,如此荒谬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
“郎君?”
候在一旁的书童,面带担忧地看着她。
“我无事。”
坐起,将布巾浸湿,再拧干覆在脸上,唐姳丽神色疲惫。
原主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识海内仿若两军交锋,一阵阵皆是尖锐难耐的疼痛,令人几欲发狂。
少倾,唐姳丽放下布巾,望向担忧却恪守身份半字不问的小小书童。
比她还小的年纪,一路上却照顾妥当,事事周到。单这份情意,足以她以诚相待。
况且主仆二人皆是女子,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思绪一时间岔开,眼看又要绕成一团乱麻,只能暂时按下。
店家早早备好了早点,大多是汤饼或粥。
汤饼也唤作面片汤。面片大概拇指宽,两寸长,极薄。厚切的三片羊肉往碗边一垒,再撒点葱花。
书童买来福兴铺的胡饼,白面饼坯,抹油撒芝麻,出炉后又香又脆。
唐姳丽吃得香甜,却也不忘递给书童一个芝麻胡饼,虽说脑子还有些迷糊,却不妨碍她释放善意,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接过饼来,却是边吃边傻笑。娘子对她一如既往的好,竟然还记得自己喜欢吃福兴坊的胡饼。
郦小举人误打误撞,正巧安抚了书童金玉的心。
唐姳丽一朝穿越,由普通少女变成女扮男装的春闱举子。先前还不觉得如何,茶足饭饱后满脸生无可恋。
原主的记忆留存,理清后更加加深了她要回去的想法。
奈何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就穿越,难不成再睡一觉?或是像电视剧一样各种找死然后穿回去?
如果,真死了呢......
科科,画面太美,反正她不敢冒险。
如此看来,她只能老老实实当她的郦明堂,然而原主刚及笄的年纪,却才华横溢,一路过五官斩六将,拔得乡试头筹,喜当解元。
虽说她继承了一切,但并不代表万无一失并且能够应用自如。
半途而逃?
怕是连着长安城都出不去。
三年才一场春闱,举国上下都关注的大事,城内外的守卫戒备不用想也知道。
何况她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弱质穿越女流,没有相识的人恐怕要横尸街头。
咳,虽然在秩序井然的长安不太可能。
然女子做官实在是太惊世骇俗,欺君罔上、秽乱朝纲,欺辱大臣,条条重罪,件件都是大帽子。
小命只有一条,哪有那么多脑袋让他们砍。
眼看明日就是会试揭榜,郦明堂毫无头绪,愁眉苦脸。
索性一拍桌子,硬上!
客栈桌床都是榉木。郦小举人一掌下去,分毫未动,反倒是手心通红,一声哀嚎卡在嗓子眼,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堪称苦逼。
唤来书童,备好笔墨,不为其他,只是打算熟悉原主的字体,顺便给自己找点事做。
既是思绪太重,习字最为静心。
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润笔,挽袖。
在现代从未写过毛笔字,郦明堂心有担忧。
然宣纸染上墨迹,一手行楷渐渐方正平直,比起刚开始的时候愈发严谨。
只是途中偶出差池,想来是灵魂与身躯货不对板的缘由。
笔道流畅,使转合理,行笔巧妙。
却十字中总要有一字横生枝节。
好在问题不大,离殿试还有十天半月的,总能练好。
郦明堂松了一口气,未曾想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手腕下意识一颤,一个大大的墨点跃然纸上。
无语地将笔置下,示意在一旁打络子的金玉前去开门。小姑娘将络子往袖袋里一塞,将门打开,却是有同住梧桐居的举子相邀出游。
郦明堂婉言拒绝,言说明日会试揭榜,心神不属,怕扰了兴致。
来相邀同游者姓张名俊文,与原主也算熟稔,为人长袖善舞,结识者颇多,有心眼却不会让人生厌。见他推辞,也不多加勉强。
事实上她另有自己的考量,张姓举子与原主相知熟稔,自己这个才刚穿来没一天西贝货当少说少做,他与金玉不同,金玉卖身与她做仆,有什么差错也不敢多加议论与干涉,毕竟旻朝是个脱离奴隶制不久的封建国家,对于奴隶主的利益很是重视,奴隶主对于奴仆有绝对的处置权。
而张俊文与她同为春闱举子,本质上他们是竞争关系,如果让他发现自己行为异常,并循着这些个蛛丝马迹得知她是个女子,再去向主考官告发,那么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就这样不费摧灰之力干掉了。
她该防的不是书童,而是这些对她有一定了解的人,并且有能力置她于死地的人,譬如张俊文之流,抑或者是日后踏入官场之后你死我活的政敌、监听百官喜欢揪人小辫儿的御史等等。
.......
说得好像真的能考上一样……
练字练字!
渭河,素来有渭川千亩的美称,更是八水绕长安的八水之首。
白雪压青竹,江心朱红的亭子也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虽然少了郦明堂这个乡试头筹,宴会却是不减热度。
张俊文也就是刚才来邀郦明堂的张郎请来了七人,加上他自己正好是两桌麻将。
八人互相寒暄相熟之后,唤来书童将亭子的四周围上帷幕,只留下一面权当赏景。却是并未如名士大儒一般雪中泛舟。
毕竟明日放榜,若是今日就被病出个好歹来,岂不冤枉。
为首的一人有些背景,是礼部尚书陈恒之子陈英。
陈英其人,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虽锦带玉冠,却脸上笑意暖人。
尚书乃是正二品,身为官家子弟的陈英,日后的官途自然也走得顺畅,而早些攀上这棵大树,则成了这些人相邀的缘由。
旻人饮酒,讲究颇多。
单单酒的种类就有数十种。
南有郢州富水、乌程若下、岭南云溪博罗、宜城九酝;北则西市腔、新丰酒、郎官清、阿婆清。
酿酒的步骤却不过六步,简单易学。
制曲、投料、开坛、加灰、榨酒,最后一步则是加热杀菌,称为烧酒。
酒的好坏,只需靠颜色就能分辨。
那些诗客文豪挂在嘴边的“绿蚁”、“绿醅”之流,便是较低等的酒。
而黄醅则是对佳酿的统称。
黄醅酒,隐约泛着琥珀色,看上去粘稠浓腻。
旻朝酿酒的技术尚未成熟,酿出来的酒并不醉人,反倒带着甜味。
千杯不醉的诗仙也是有物质条件支撑着的,不信让他喝五六十度的二锅头试试?
推杯换盏之际,在座的皆是学子举人,酒酣之际难免谈起未能来此的郦明堂。
尚在志学之年,却拔得乡试头筹,压了在座任何人一头,包括出身显赫的陈英。
于是便有一学子假借酒醉胡言,含酸讥讽道:
“乳臭未干小儿,不过侥幸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张俊文搁下酒杯,抿了抿唇皱眉道:
“王兄慎言,我辈皆为读书人,未尝有在背后谈论非议他人的道理。况且他人学识如何,自然有考官判断,却是轮不到我们争道的。”
他并不点名郦明堂的名字,一是为了维护他的名声,再来是防止与王姓举子结怨。
王姓学子自知说错了话,便佯装醉酒,另寻话头,使原本稍凝的气氛又缓和下来,陈英似笑非笑,并不掺和此事,只提出论诗作对,将气氛推向高潮。
酒席罢,随从撤去帷幕,众人皆稍带醉意,互相告辞后由着书童撑伞返程。
而这边......
一片雪花飘进屋内,正巧落在苦练毛笔字的郦明堂鼻尖,使得她被那份凉意引得打了个喷嚏。
心道幸好没有和那群二傻子外出游玩宴会,不然就这体质指不定当场就倒了,有些不适应的摸摸喉咙,见那假物做的喉结还结结实实的黏在上头这才放下心来,又起身关上了木窗。
明日便要揭榜了,这时候可千万不能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