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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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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成长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不好的记忆,以为淡忘了却总是不经意想起,即便它零碎又模糊,仍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能够左右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无论是饱经风雨的野草,还是温室的花朵,雨露均沾。
陆沉却不苟同。
只有在阳光下生长的植物,才会存在阴影这种东西,像他这样生活在峡谷缝隙里的杂草,没有资格谈论阴影,因为十岁以后,他和他的母亲一直在为生存而努力,早就忘记了阳光是什么颜色。
星期五下午,用了一半时间完成摸底考试最后一张试卷,陆沉在众目睽睽之下背起书包就走,不过他并不是赶去打工,也没去车棚取车,而是一路奔跑到校门口,十分难得地拦了一辆出租车。今天是妈妈出院的日子。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妈妈第几次住院,但今年是第一次,希望也是唯一的一次。
心理科在医院二楼走廊尽头,主任办公室门口正对着楼下的大花园,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完整欣赏到花园的全貌。陆沉对这里的景色十分熟悉,去年一整年他几乎每个月都会来医院报到,而这个位置是医院里为数不多令人放松的地方。
“怎么现在才来,主任去开会了。”
刘嘉宁抱着一摞病例出现在陆沉身后,陆沉回头见是她,自然接过她手上的重量,边随口解释道:“下午考试,不能请假。”
刘嘉宁从白大褂里摸出钥匙开门,“考什么呀?还在做救生员的工作?我记得你提过。”
“不是,那是暑期工,只做两个月。”陆沉跟她走进办公室,在熟悉的位置坐下,迟疑片刻才说,“其实我复课了,还是原来的学校,念高三。”
刘嘉宁有些意外,抬眼见到陆沉欲言又止的样子,立刻安抚道:“那是好事啊,停了两年课,有点不适应吧?功课跟得上吗?要是遇到不会做的题,又不好意思问同学,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当年是高考状元。”接收到陆沉怀疑的眼神,又补充,“真的,不过不是全市,是全校状元。”
“嗯,我相信,医科分数高,你念的还是名校,高考成绩肯定很好。”陆沉微笑,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他并不是不会笑,也不是故意装酷,只是性格慢热,加上过去的社会经历令他处事谨慎,对不熟悉的人总习惯性保持距离,当然,熟悉的人他也做不到掏心挖肺,最大限度的亲近表现就是“和颜悦色”,参考刘嘉宁的待遇。
刘嘉宁今年25,肤白貌美大长腿,家境优渥,性格热忱,蓄着一头颇有个性的栗色短发。两年前分配来医院实习,因表现出色被姚主任选中当关门弟子,而陆沉的妈妈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严格说起来,陆妈妈是一个心理科的成功案例,通过心理辅导配合药物调理,已经能够基本恢复正常生活,这种程度的康复对于一个患有严重焦虑性神经症超过十年的患者而言,简直是奇迹。
交代完陆妈妈的检查结果,她把病历交给陆沉,如她所料,陆沉又从头到尾细细看一遍。两年了,两年前也是夏天,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在急诊值夜班,遇到头破血流背着妈妈冲进来的陆沉,当时他只有十八岁,处事却异常冷静,简明扼要地说明,妈妈只是晕倒,自己需要马上止血包扎。后来还有好多次相似的情形,陆妈妈的病反反复复,陆沉的伤就跟着好好坏坏,尽管总是表现得十分淡然,但她知道,其实陆沉很累。
“情况是稳定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尽量抽时间多陪陪她。”
“嗯,我会的,回学校上课作息时间反而规律,没以前那么忙,周末可以带她去郊外散心。”
“兼职都辞了?”
陆沉点头,“其它都辞了,便利店的工作换成了一周三天,晚上六点到十二点。”
刘嘉宁秀眉微蹙,瞪他,“你吃得消吗?!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哪有时间复习看书?”不等陆沉解释,急道,“知道你聪明智商高,可高三跟高中前两年节奏完全不一样,何况你还休学两年,跟不跟得上还是问题,真当自己是天才啊!”
陆沉想反驳又找不到强而有力的理由,想了想,说,“我会努力的。”
“啊?努力什么?”
“生活,工作,还有学习。”
刘嘉宁笑了笑,说,“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要硬撑,随时找我,知道吗?”
“好。”
办完出院手续,再收拾东西,跟病友一一道别,回到家已经八点多,陆沉提议去门口小饭馆解决晚饭,陆妈妈说累了不想出门,看冰箱里有西红柿,陆沉就跑下楼买挂面,想着给妈妈做碗西红柿鸡蛋面汤。
夏末的夜晚不太热,凉风阵阵吹得人很舒服,小区里恢复了盛夏前的热闹,陆沉从侧门走到正门,免费欣赏了阿姨们的广场舞和保健操,又遇到叔叔们自发组织的挑灯下棋小分队,会有相熟的邻居跟他打招呼,关心他妈妈的身体。
陆沉家的房子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商品房,那时爸爸刚当上财务主管,用全部存款买了新房,全家从不足二十平米的亭子间搬出来,以为从此平安喜乐,怎么想不到,幸福时光只维持了短短一年,后来妈妈生病,爸爸出事,债台高筑,而这房子,即便是最困难时妈妈也舍不得卖,带着陆沉一住就是十几年。
“小陆,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妈妈还好吗?”小超市老板娘一见陆沉就热络招呼。
“挺好的,谢谢。”
陆沉走进店里从货架上拿了挂面,又撑开纸袋挑选鸡蛋,他做这些事很熟练,完全不需要老板娘招呼。算完帐,老板娘往袋子里塞了两只大苹果,借口是今天的赠品,每个客人都给,陆沉笑笑没有推辞,趁老板娘转身接电话,在收银台留了十块钱。
陆沉知道,和普通人家二十岁的儿子不同,自己有时候就像块满是钉子的旧木板,那些执拗又卑微的自尊,已经牢牢锈进他本就刻板冷硬的个性里,不能触碰,因为拔出来会是满目疮痍。在受尽亲戚的冷眼之后,为了生存,他已经学会接受关爱,但是怜悯不行,恩惠不要,他把一切温暖和好意都物质化,有借有还,等价交换。
回到家,妈妈已经睡了,陆沉在不足四平米的小厨房煮了碗面,站在灶台边稀里呼噜吃了,然后脱衣服,冲凉,等到他抱着课本躺到自己床上,刚好十点。他的房间朝北,八平米,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都是很多年前置办的家具,现在看来尺寸略小也略显陈旧,但是很干净,很整齐,没有多余的东西,被泛黄的墙纸映衬着,整个房间就像是路边小旅馆的标间。
复课、考试、出院,也许是生物钟还没倒好,尽管比以往回家时间都早,陆沉却感觉大脑混沌,单词本上的内容只是匆匆在眼皮底下溜过,根本没传输到脑袋里,这种浪费时间又耗精力的复习方式是学霸所不齿的,于是阖上书,丢进书桌下的抽屉……
银灰色礼物盒就躺在抽屉里,静静的,在台灯光晕下,显得高贵又神秘。
钟晓光的笑脸毫无预警地跃入脑海,中午的阳光钻过夹竹桃繁茂的树叶,给她小小的圆脸描绘上浅金色的光,恍惚间,他看到她头顶上方,夹竹桃争相绽放,一朵又一朵又一朵……陆沉晃晃脑袋,企图收回思绪,但钟晓光的礼物就在眼前,它像一个符号,一个烙印,预示着那个女孩即将霸道闯进他的生命,不,也许是已经?
他把礼物盒翻转过来,在贴纸封口的位置,发现一个很小的记号,用金色签字笔画的太阳图案,不由会心一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名字、长相、个性,甚至签字都很统一,小小的,圆圆的,灿烂的,跟他一点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