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城市》星星人

5、陆沉

　　沿着图书馆后门外的小径一直走，很快就会遇到一丛低矮的灌木，灌木后面立着一排大树，树干上挂着“此路不通”的提示牌，不理会这块牌子往树丛里闯，拨开树叶，踩过枯枝，只需往前走几步就是一方桃源圣地，一个废弃的喷水池，几把木质长椅，还有一大片夹竹桃。
　　两年前，这里曾是陆沉的秘密基地，他常常抱着书，塞着耳机，躺在长椅上度过午休时光，独自一人。然后两年过去了，他又回到这里，依然抱着书，塞着耳机，躺在长椅上，独自一人。离开学校的七百多个日夜，像是冷暖交替时突然浮起又消散的雾气，好的坏的悲的喜的，什么都没留下。
　　他并不喜欢孤独，但渴求安静，长久积累的疲惫感只有在身体放松下来时才会集中爆发出来，过去即便一天要打三份工从早忙到晚他也不会喊累，年轻的身体似乎自带修复能力，睡一觉醒来就能迅速恢复精神，可没想到，结束高强度打工生涯重拾课业竟让他如此无力。
　　他曾是学霸，这件事不用他自己表现，拜各位曾教过他的任课老师所赐，开学三天已经成了全校皆知的秘密。以班主任曹元斌为例，老曹并不直接点他回答问题，而是在解决问题后让他分享自己的解题方法，物理和化学老师更夸张，会以追忆当年的方式花式赞美他的聪明才智，以至于班里同学总是用看大熊猫的眼神，堂而皇之地窥视他的一举一动，四处打听他的过往事迹，同时又把他定义为异类，敬而远之。
　　这倒是正中下怀，他只是回来念完高中，本就不想交朋友。
　　有毕业证找工作更容易些，这是老曹说服他复课的首要理由，却不是他复课的真正原因。
　　债还完了，学费也够了，所以继续念书。
　　其实原因就这么简单，简单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悲又可笑。
　　他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口压着书，耳机里流淌着美式英语，鼻尖是夹竹桃静谧的香气，和风拂面，叶影婆娑，然后一片阴影不请自来……
　　“你怎么在这里？”
　　钟晓光圆润的小脸赫然出现在头顶上方，睁眼就是个大特写，陆沉吓了一跳，但长久没做过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依然是沉闷又疏远，甚至带点苛责的语气。所幸，晓光并没过分解读他的冷漠，双手背在身后退开一大步，等他坐起来摘下耳机才拘谨地说，“我追了你一路，叫你都不搭理，看你钻进林子，还以为你在……”晓光脸一红，忍着笑避开视线续道，“等好久都没见你出来，我就进来啦。”言下之意，她不是故意闯进禁区。
　　陆沉对她脑内的画面没兴趣，边活动着肩膀边问道：“找我什么事？”
　　晓光却不着急，好奇地四处打量，“这个地方你怎么找到的，真不错，我可以坐下吗？”不等陆沉回答，她不客气地在他旁边坐下，抬头欣赏树叶间的花团锦簇，“好香，刚刚就一直闻到，是这些花的香味吗？这是什么花？”
　　“说重点。”陆沉收拾好耳机，自顾自站起来。
　　晓光以为他要走，立刻跳到他面前挡住去路，笑道：“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通知你十二点半去一楼辅导教室拍学籍照，时间快到了。第二件事是选修课，游泳、奥数、实验必须选一个。友情提示，选修课报完不去没关系，可以在教室自习，随便选一个就好。”
　　陆沉默默惊叹着她丰富的表情，还有干脆利落的表达方式，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怎样，选哪个？游泳好不好？”晓光觉得他理所当然应该选游泳，尽管他可能不记得自己在游泳馆救过她，而她当时吓得根本无暇欣赏他的泳姿，但能在第一时间把她捞上岸，实力一定不容小觑。
　　“你选了什么？”不知为什么，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就是想知道。
　　“额，我吗？我还没选，除了游泳，我应该都可以。”
　　果然，跳水没治好恐水症。
　　陆沉这样想着，嘴角不禁微微弯起一点弧度，他自己并没有察觉，但一直留意着他的晓光却发现了，这个意外的收获令她心跳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补充道，“其实我想说，我还没选，你选什么，我就选什么。”
　　“为什么？”这是什么逻辑？
　　“因为……因为我是班长啊，要照顾新同学，陪你一起进步。”她嫣然一笑，灿烂得像她身后盛开的夹竹桃，能顶着一脸天真坦荡荡地胡说八道，也算是一项厉害的生存技能。
　　陆沉默默点头，“好，谢谢班长，我选游泳课。”
　　“……”

　　她以为，他不记得。怎么可能，他之所以能当学霸正是因为过人的记忆力，何况她的出现，如此惊心动魄。
　　开学那天，他从老曹办公室出来，因为是阔别两年以后的复课，心里难免紧张，走到教室门口，抬眼就看见站在黑板前的她，只消一眼他就确定，这个穿着白色短袖衫和格子裙的女孩就是那天跳下十米台的钟晓光，他不仅记得她的名字，还默默收下了她的礼物。
　　可钟晓光似乎并不希望他记得她，也许因为太丢脸，也许是气他拒收礼物，他并不了解女孩子的复杂想法，只是下意识地顺着她的意思，对这位忽而热情忽而别扭的小班长敬而远之。
　　但，谈何容易。
　　她40号，他41号，于是等待拍照的队伍最后，是她和他。
　　开学仅仅三天，晓光听说的关于陆沉休学的原因至少三个版本，家庭变故，身体原因，还有旷课太多被学校除名，最后那个版本参考各位老师对他的态度就知道太离谱，他简直是理科老师们的心头肉，宝贝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开除呢？至于身体原因，看他的身材和游泳速度身体素质应该非常好，这个版本也不攻自破，那么就只剩下家庭变故，是怎样的变故需要休学两年呢？晓光直觉跟钱有关，据她观察，陆沉一直在打工，不止暑假，现在也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陆沉会马上去厕所换上便利店的制服，骑车从后门离开。
　　他一定很辛苦，白天念书，晚上打工，尽管一直没找到机会主动搭话，但从陆沉走进高三（二）班教室那天起，晓光的眼睛就启动了GPS盯梢系统，下意识地追踪着观察着，她自己解释是出于好奇心，也许加上拒收礼物那件事，她还是耿耿于怀。
　　好想问他，为什么不收我的礼物！
　　晓光低着头，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脑袋里想象着自己回头质问陆沉的情景，满满都是戏。辅导室外的走廊空间有限，学生们贴着墙排成一列，彼此之间的间距大概在零到一米之间，而这之间的误差取决于友好程度，比如快轮到的林烁和刘志旻站前后，为了尽可能远离林烁，刘志旻几乎快贴到后面同学身上了，相比起来，她和陆沉就和谐多了，从地上的影子分析，她只要往后倒，后脑勺可能会撞到他的下巴。
　　陆沉塞着耳机，一脸事不关己的淡定姿态站在队伍最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没察觉钟晓光偷窥影子的诡异行径，直到传说中的校花大叫着“钟晓光”的名字从天而降……
　　钟晴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晓光，她从二楼下来正好看到低着头玩影子的堂姐，习惯性绕到队伍最后，跳出来大吼一声，这种老掉牙的游戏她总是乐此不疲，因为晓光对突如其来的动静反应很大，真的会吓到哇哇叫，让她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成就感。
　　没想到这次一箭双雕，不止晓光，排在她后面的陌生帅哥似乎也被吓到了。
　　“晴晴，你干什么啊？！”晓光被吓得抖了一下，回头就看到贼笑的钟晴和一脸懵懂的陆沉，立刻对陆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伸手把钟晴拽到自己身边。
　　“我要去小卖部买零食，正好看到你在这里，一起去。”
　　晓光踮起脚观望前方进度，摇头道：“应该还要等一会儿，才拍完一半，你自己去吧。”
　　钟晴点点头，突然贼兮兮地挽住她胳膊，凑近她耳边，问：“我昨天就想去你们班围观大熊猫了，结果被我们班老王留堂没去成，他们说的陆沉跟游泳馆救你的陆沉是同一个人吧？是不是你后面这个？”
　　晓光见她忍不住要回头张望，立刻按住她肩膀，用眼神表达是，但不要张扬。可钟晴这种典型的三八体质怎可能忍得住，她豁然转身面对陆沉，笑嘻嘻地伸出手，“你好，我是四班的钟晴，你就是传说中的救命恩……嗷！”
　　钟晓光一记毫不留情的肘击堵住了钟晴后面的话，也引来陆沉疑惑的目光。晓光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拿下了耳机，也不知道他听到多少，尴尬笑着主动为他俩做介绍，“这是陆沉，我们班新来的同学，这是钟晴，我堂妹。”
　　第一次听到晓光这样直截了当挑明她们的亲戚关系，钟晴愣了一下，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旁人看来，相比老师们的乖孩子钟晓光，校花学渣钟晴更清高也更有主见，但私底下两人之间做决定的那个却是晓光，默契掩饰亲戚关系也是晓光主动，钟晴被动接受。
　　其实脱口而出的瞬间，晓光自己也有些惊讶，刚刚那一瞬间，她希望陆沉了解，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是她的堂妹，而他是她的同学，他们之间的纽带必须是她，这是在下意识地宣告主权。她清楚感知到这个小心思，然后立刻开始谴责自己。
　　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小女生的心思，原来只是没遇到值得花心思的那个人。
　　陆沉发现两人之间不自然的气氛，主动打破沉默，“你好。”
　　“哇噻！低音炮！”钟晴一把搂住晓光肩膀，对着陆沉说，“有空一起去唱歌啊，你唱歌一定很好听。”
　　“我不会唱歌。”
　　“真的？难道你五音不全？好可惜噢！不过没关系，可以一起去游泳啊，听说你游泳非常棒！”钟晴连珠炮似地接连发出邀请，漂亮的笑容展现了满满诚意，被邀请的人却是处变不惊，甚至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当然，钟晴不会被打倒，在冷场三秒之后仍然大气救场，“哈哈，不要误会，你不是我喜欢的型，我只是……呵呵，比较热情，我们姓钟的都很热情。”
　　“嗯，看出来了。”陆沉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晓光，继而戴上耳机，终结尴尬。
　　钟晴碰了个不痛不痒地软钉子，多少有些没面子，又跟晓光聊了几句就走了，临走不忘在晓光耳边丢下一句对陆沉的评价——天蝎座，闷骚型，不好惹。她的评价在多年后得到了钟晓光的高度评价，实践出真知，在经历了各种招惹陆沉的代价后，后悔当初没听她这个老司机的指导，可惜事后诸葛亮，并没有什么用。

　　在上课铃打响前的五分钟，晓光终于拍完学籍照，陆沉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隆重的一个。因为他拍的时候，小小的辅导教室里涌进了一大群女生，有他们班的，也有附近收到风声的高一小学妹们，连摄影师都忍不住感叹，长得帅待遇就是不一样。
　　晓光走到门口，意外看到了胡宗婉，也在门边趴着围观，“快打铃了，你怎么也不走？”
　　“等陆沉笑啊，你没发现她们都拿着手机准备偷拍吗？”
　　“啊？”简直无聊透了！
　　“他从来没笑过，刚刚我们打赌了，赌他拍照会不会笑。”
　　“……”好像也不是太无聊。
　　“你们这样我没法工作，都出去出去！”在女生们的围攻中，摄影师终于开口清场。与此同时，下午第一堂课的铃声适时响起。
　　“打铃了，快回去上课！高三（二）班下午第一堂是化学实验，都去实验教室。”晓光大声吆喝，帮忙摄影师疏散人群。
　　眼看人都走了，晓光却站在门口，从里面带上了门。
　　“你怎么不走？”摄影师纳闷地回头。
　　晓光看看同样纳闷的陆沉，转而对摄影师露出一个好孩子招牌微笑，“陆同学是新来的，不认识实验教室，我等他拍完，跟他一起去上课。”言下之意，不用表扬我，这是班长的自觉。
　　“哈，花样真多！”摄影师了然地摇摇头，调整相机，“来，看我，别看她。”
　　陆沉收回视线，看向镜头，牵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