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楼散》阿尔梅斯

3、第3章 噬心蛊

　　寅卯之交，正是天光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永盛宫同往常一样开始缓缓苏醒。各殿里的内侍都已经起身，开始有条不紊的为新的一天做准备。

　　正阳殿的内殿里依然寂静无声，宫殿的主人正阳公主还在熟睡中，她呼吸平稳而清浅。然而背对着正阳躺在一边的容华忽然蹙起眉头，似乎睡梦中不甚安稳。

　　容华看见自己又走进那古老的建筑里，那座布满青苔的石碑就立在院子正中，四个角上粗大的铁链布满了铁锈，石碑正上方“大周故哀愍正阳主志” 几个大字清晰可见。石碑前的自己好奇的伸出手去触摸那石碑，一阵冰冷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如此的真实，让她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随着一声轻微的声音响起，微弱的烛火亮了起来。容华微微眯了下眼睛，神色中还带着些茫然。玉藕般的胳膊环上容华的肩头，一阵温热的气息贴了过来，正阳轻轻将头抵在她的肩上，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容华抱着双膝坐在床上，正阳的发丝扫在她的脸上，让她觉得有些痒痒的。她怔忡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我得回去一趟，为父亲收拾些东西。”

　　正阳笑了笑，伸手帮她捋了下散落的头发，顺手以手指在她的发尾打了个绕儿，也不追问，轻声应到，“嗯。”

　　等到容华终于出宫来到四方馆已接近午时。四方馆离永盛宫不远，是专门接待各国使臣的地方。容华站在四方馆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进了内院，却见一群人正围在院子中间，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之中放置在地上，以白布遮住的尸体。

　　昨天容华所见的小女孩，阿珠那依然是一身黑袍，正站在尸体旁边。年轻的侍女和那两个侍卫站在她的身后，正面色不善的盯着对面那几个神色激动的北狄人。

　　容华走近了些，才听见为首的那个北狄人正高声说道，“巫术！这分明就是巫术！”

　　年轻的侍女听了愤怒地上前一步，争辩道，“拔也大人，你说这是巫术，可有证据？”

　　说话的人正是北狄的使者拔也达，他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伸手揭开了尸体上的白布，说，“他七窍流血，却面带微笑。大理寺的仵作说，他全身既无外伤，也无内伤，更没有中毒。这种怪事，不是巫术，还能是什么？”

　　年轻的侍女冷笑一声，说，“这世上的怪事数不胜数，难道件件都要算在我们东夷头上？拔也大人你觉得是怪事，只不过说明你见识少罢了。”

　　容华打量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尸体，死的是一个小男孩，年纪大概在十三岁上下，浑身赤/裸，苍白的皮肤上已经开始出现尸斑，胸口解剖的痕迹清晰可见。容华细细观察了一番男孩胸前准确的下刀位置和干脆利落的刀口，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句，“没想到古人的解剖技术已经如此成熟了。” 她忍不住蹲下来，伸手去碰那冰冷的身体。这种熟悉的触感让她觉得心安无比，恍然间觉得这几天的梦一下醒了过来，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安静而冰冷的解剖台。

　　拔也达听了那侍女的一番奚落，原本正要发作，转眼却看见容华伸手去碰地上的尸体，忙大声喝道，“你做什么？”

　　容华听拔也达喝止自己，并不慌乱，她转头看了一眼阿珠那，心中斟酌了一番，决心还是卖她一个好。她冷静地说，“拔也大人，死者十三岁，死于昨夜戌时，身上露气深重。想请问大人，在什么地方发现的死者？”

　　拔也达听了容华的话，微微愣了一下。容华的判断与今天他在大理寺听到的一般无二。他打量了容华一番，犹豫了一阵，还是答道，“城西合贡院。”

　　容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大人，这可就奇怪了。”

　　拔也达被她这一句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的问，“这有什么奇怪的？人是大理寺发现的，难道还会骗我不成。”

　　容华摇摇头，说，“大理寺自然不会欺骗大人。但是大人，死者右臂的印记说明他是大人的小奴，可他头上却梳着周人的发式。合贡院位于城西下九区，离四方馆即使驾车也需得两个时辰，九都城内亥时宵禁，他戌时却还在合贡院。身为大人的小奴，入夜后乔装打扮，无视宵禁出现在下九区，难道不奇怪吗？“

　　拔也达哪里会想到有此一说，他看着容华，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

　　容华看了一眼阿珠那，接着说，“况且昨日酉时，我在永盛宫见过夷使大人，夷使大人当时应该正觐见完陛下。所以，此事恐怕与夷使大人并无关系。”

　　拔也达一下愣住，却又无可反驳。此时阿珠那深深的看了容华一眼，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倒是那侍女感激的看了一眼容华，对拔也达说，“拔也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可就先走了。“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拔也达眼见他们转身要走，愤恨的瞪了容华一眼，却又不甘心眼睁睁放他们离开。他忽然喝道，“不能走！“

　　阿珠那一行人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看着拔也达。拔也达怒道，“地上躺着的，虽然只是我的贴身小奴，但也是我北狄的子民。他今年不过十三岁，如今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九都城。看看他胸前的刀口，他在大理寺受开膛破肚之苦。在我们北狄，只有万恶不赦之人，才会遭受此刑，阿泰尔神不会接纳残缺的灵魂！然而我不能怪罪大理寺，但我若不为他主持公道，找出凶手，如何告慰于他？阿珠那，你若就这样离开，便断然是不把我北狄放在眼里！ ”

　　阿珠那盯着拔也达，她苍白的脸色因为愤怒而泛起一丝红晕。她上前一步，逼近他，宽大的黑袍后面突然蹿出一只似蛇非蛇的生物，一下子向拔也达冲了过去。

　　那“蛇”停在拔也达面前，几乎已快要贴上他的脸，它缓缓地扇动着背后的两对翅膀，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拔也达，发出“嘶嘶”的声音。拔也达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它身上的黏腻，他蓦然瞪大双眼，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拔也达身后的几个北狄人见状怒目看着阿珠那等人，“唰“地下抽出身后的弯刀，就要上前。阿珠那身后的侍卫自然也不甘示弱，他们大步上前拦在阿珠那面前，手已经摸上腰后的刀，虎视眈眈的与北狄人对视着。

　　那些原本围在一边的行馆令和接待使见了这般架势，一下子全都慌了神，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听有人叫了一声，“顾大人！“

　　这一声喊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阿珠那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她垂下眼睛，脸色又回到之前的苍白，那蛇也仿佛与她心意相通，瞪着拔也达，缓缓的退回到了黑袍里面去。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都顺着刚才的声音望过去。只见人群外一位年轻男子带着一个女子，正匆忙的走过来。

　　男子身穿青色官服，年纪约二十上下，长相颇为俊秀。虽然走的急，脸上的神色却淡淡的。女子衣着简单利落，头发梳了一个普通的发髻，跟在男子后面，脸上带着几分焦躁。

　　待两人走近后，刚才出声唤他们的人立马迎了上去，着急地说，“顾大人，我们按您的吩咐一早便请拔也大人来大理寺辨认死者，拔也大人一眼认出死者正是他们的小奴，便不由分说，一口咬定乃是巫术所至，强行将人抬了过来，我们也无法阻拦，所以…”

　　男子点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他向前走了两步，对着拔也达行了一礼，说，“大理寺司正顾墨参见拨也大人。”

　　拨也达正在恼怒中，因此并没有搭理顾墨，他抬眼瞟了下两人，眼神落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时，却忽然亮了一下。他迈步走到顾墨身边，有些粗鲁的伸手去想要去拉他身后的女子。顾墨有些不悦的皱了下眉，他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将拨也达的手挡开来，说道，“拨也大人，大理寺正在尽力破解此案。您这样，对我们破案也多有不利。”

　　拨也达一手抓了空，听了顾墨的话，不满地哼了一声，说，“不妥？你身后这姑娘告诉我，你们大理寺找不出死因来，还破什么案？我告诉你们，这案子也不用破了，这种事情，除了她们东夷人，还能有谁？”

　　东夷那年轻的侍女听了满心的不满，脱口而出道，，“找不出死因是他们大理寺无能，与我们东夷有什么关系？”

　　顾墨转身看着那侍女，心里觉着这东夷的小姑娘果真是太不识趣。他皱着眉头，说，“ 我曾听说东夷有种蛊，名为‘噬心蛊’，若是进入体内，便会食其心肺。被食之人极为痛苦，可外表却看不出半分。人死之后，巫师还能通过蛊虫操纵他的身体，就如同还活着一般。听上去与本案死法甚是相似，我看拔也大人怀疑东夷，也不是半分道理都没有的。”

　　从开始便一直沉默的阿珠那忽然抬眼，她看着顾墨说，“顾大人对东夷似乎非常了解？“

　　阿珠那冷不丁的开口，她嗓音虽然稚嫩，却透着沁人冷意，让在场的人一下都静了下来。顾墨身后的女子想起刚进来看见的景象，下意识就要拦在顾墨面前。顾墨伸手一把拦住了她，他对上阿珠那的眼神，沉静的说，“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

　　阿珠那缓缓地说，“顾大人，东夷九部，唯奢比族擅施蛊，称为黑巫。其余八部皆行巫，称白巫。不知顾大人是否知道，你口中的‘噬心蛊’，本名叫做‘往生’，并不是蛊。这种虫喜尸气，惧阳气，只入亡者之体，它以往生者的五脏六腑为滋养，只留下躯体。它在东夷被视为神灵的使者，通过这种方式，死去的人才能得以往生。然而身为九部之一的奢比族，以其族巫使之血肉强行将‘往生’育为蛊虫，使其受巫师驱使，入生人体，食活人心，因此被称为‘噬心蛊’。奢比族人也因此触怒神灵，受到天罚。同时被逐出东夷，迁去了无律城。如果顾大人怀疑此事与此蛊有关，就更不该找我们东夷了。“

　　顾墨还没有说话，拔也达却冷笑了一声，“阿珠那，你说这么多，不过想为东夷开脱。无律城许进不许出，既然那些人进了无律城，又如何来九都害人？即便此事不是你所为，可你能保证不是你们其他族人所为？你以为牵扯出无律城，我们北狄就不敢追究吗？我告诉你，那无律城城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在我们北狄王面前一样要卑躬屈膝。”

　　阿珠那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拔也达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似乎对刚才的事仍心有余悸。

　　就在双方已一时之间僵持起来的时候，一个女声忽然响起，“我倒觉得未必找不到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