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东陵》卿彤

4、重返长安（三）

　　紫阳殿前。
　　正是殿如其名的最佳写照，紫阳殿前种植了大片的紫阳花，一个个俏丽的花球素雅精致。清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北庭坐在紫阳花丛中，任由东篱盘结她的长发。
　　“明天为什么我也要上朝？”北庭手捧着紫阳花，转头向身后的东篱询问。
　　“是出使大理的事。关于送亲的事宜。今晚闻圣他们就回来了。”东篱心不在焉，“不如庭儿也去吧？”
　　“可行么？”虽然她不愿留在宫中，但公主送亲的特例很少。“而且闻大哥呢？”
　　“反正以前也有人做过。”东篱熟练地将花簪在她发上，“至于那只蚊子，就不要管他了，他要管科举的事，又要管他自己家事，莲芸可是身怀六甲，就让他过两三个月殿后迎接吧。否则要是他半途开溜，大唐的脸丢也丢死了。”
　　听见莲芸的名字，北庭的笑脸有一丝苦涩，急忙转身掩饰。
　　“你说得好象是你说了算似的。欧阳大人不会答应的。”
　　“欧阳老头不会不答应的。”反正他总有办法。
　　“东篱哥哥你老是这么蛮横，也不担心以后……人家欧阳大哥哪有那么老啊~”唉，她的东篱哥哥，总是跟欧阳大人特别不对路，其实他跟肜哥哥很好的啊。
　　“以后爱怎么就怎么。倒是你。已经五年了，你到底要为他伤神到什么时候呢？”东篱从后搂住北庭。他身上总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又如酒一般沁人欲醉。
　　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温柔和疼惜。
　　还是瞒不过你。她窝心地笑了：“再过些日子吧。一定可以忘记的。”
　　一定会的。

　　翌日早朝，北庭提出了代替闻圣前往大理送亲的请求。
　　“闻将军的夫人身怀六甲，若然令他前往，恐怕会令将军分心；万一送亲途中有任何闪失，不仅有损大唐国威，还会导致我国与大理交恶……”
　　分析得头头是道，将利弊一一陈述。就连原本是被东篱胁迫才到场的中书令——欧阳龙也不由露出赞许之色。
　　东篱微挑的唇角写满了得意，关注着朝中众臣的反应。忽然他对上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正含满笑意。东篱眼一眯，那漂亮眼睛的主人身边忽然有人上前一步。
　　“公主能自告奋勇，为国出力，老臣真是感动。不过……”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闻圣斜眼望过去，瞥见自官员队列中步出的矮胖身影。果然是他……
　　“是吏部的玉尚书。”
　　站在闻圣身边的东篱自然也看见了，唇畔的弧度立刻消失无踪……这老小子不知死活，一把年纪越活越幼稚，真不知算谁头上才好……
　　“不过什么？玉卿家但说无妨。”龙座上的皇帝眯起眼，笑容平和地问道。
　　“回禀圣上，和亲之事，事关重大。公主乃是千金之躯，虽有报国之心，恐怕难承旅途颠簸之苦；闻将军既有不便，只怕也会心力不足，所以……”刻意停顿一下，见主上并无不悦，才继续道，“犬子不才，但总算文武双全，而且一直心怀报国之志，微臣恳请让犬子为圣上分忧，送南苑公主往大理。”
　　东篱冷笑出声：“玉大人可真是为国尽心尽力，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呐。”
　　礼部尚书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个臭小子，怎么好死不死又想来坏事！无奈脸上还是得赔着笑虚与委蛇：“东篱将军过奖了。”
　　“大人不要谦虚。既然令公子这么有心，在下也乐意提供让他如愿的机会。”东篱的唇边扬起令人不安的笑。
　　这个小子有这么好心？玉大人满腹狐疑。
　　“微臣请求在城门前设擂比武。”满意地瞄到玉大人的脸色再一次由白变青，曾几何时，老头子的脸也这么五颜六色变化无穷了，“只要玉大人的公子能胜过微臣，微臣愿意退出，成全玉公子。”
　　闻圣大有推波助澜之意，出列上表：“微臣也请求与北庭公主一较高下。”
　　听清了闻圣的话，北庭一脸的错愕，来不及掩饰。
　　朝堂内登时一片哗然。没想到送亲之事会演变成这样，那圣上究竟会怎么处理？
　　只有少数几人依旧保持看好戏的态度。
　　“恳请圣上恩准。”两人默契十足地合奏。
　　获得准许，似乎也是他们一早料到的事。齐声谢恩之后，两人相视一笑，闻圣更向北庭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凭着相交多年的默契，北庭立刻有所会意。这两个人，恐怕一开始就在打什么主意……

　　刚下朝不久，英俊的东篱公子已经跟那朝堂上漂亮眼睛的主人走在了市集上。
　　“看来，你爱护短的毛病可是变本加厉了啊。”
　　“护短？”东篱对这个词十分的不满。银白滚天青色边的衣袍，素雅而精致，衬托他冷峻的轮廓多了几分优雅。他漆亮的眼再次对上那双一直看着他带笑的漂亮眸子。
　　“不是么？”毫不遮掩的戏谑笑意自形状优美的性感唇间吐出，磁性的嗓音满含诱惑。
　　“虽然你对玉家一直是不顺眼，但部署完成之前怎会轻易去动他们。假如那天玉大人没有打击北庭公主，就算他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你也不会管他。更不会无聊到要找他的宝贝儿子开刀。更何况，他那个宝贝儿子对你，好像一直‘念念不忘’。”
　　最后一句他说的很低，并不清楚，东篱并没在意——要是他听清楚了，脸是要青的吧。 “漂亮眼睛”在心里笑出声，飞快地低声补上一句，“所以咯，说你护短，难道错了么？”
　　“玉家这十四年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这玉二老头就是太贪得无厌，不像那玉大老头一样精明。”东篱顿了一顿，冒出一句，“庭儿从来没有短要我护。”
　　绕了半天还是这句，果然不是普通的护短呢。东篱锋锐的眼睛立刻瞪上身边人微愕失笑的脸。
　　“当街动怒，是野兽的行为。”仿佛预知了他拔剑的动作，白衣美人事先送上箴言。
　　那些在附近流连窥伺的狂蜂浪蝶灰溜溜地各自逃去，东篱才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注意力透过迁怒的眼神转到了身旁的“绝色美人”身上。
　　“不要这样看着我哦，会招来误会的。”毫不在乎他的怒气，嘴唇弯成一个蛊惑人心的弧度，就是吃定对方不会真的动手。
　　“你是男人。”东篱面对他那“惑人”的笑，冷冰冰抛出四个字，尽管这男人的魅力几乎是男女通杀。
　　慕容白皙的脸庞晶莹剔透，如上等的白瓷般完美无瑕，凤目狭长，下颔微尖，眉斜挑入鬓，使那张脸不仅是美，更有了几分凌厉逼人的气势。他高出东篱一个头，身子修长却有些单薄，眉眼含笑，绝美的风华与这威严的皇城有种强烈的契合感。
　　“比武是什么时候？”慕容一边买下几样东西，顺手塞到东篱手里，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他就喜欢让他跟着他“了解民生”，尽管在东篱看来，这不过是他们之间的协定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十天以后。”
　　“我听说，那玉家公子是个会些功夫的书生，你可别下手太重。”慕容微笑只是淡淡一笑，就引得满街心花为他开了一片。他当了九年的户部尚书，对玉家少爷，当然不会是“听说”这样。只是，那誉满京华的贵公子，在他嘴里不过如是。
　　东篱惯常冷漠的脸殊无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一名仆人打扮的男子快步来到两人跟前，向东篱行过礼后，才转向慕容：“主人，府中有客到访，请主人回府。”
　　慕容微微蹙眉，“抱歉，我要失陪了。”
　　“不必客气，我也有要事待办。”东篱略一抱拳，转身离去，步履沉稳。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慕容的眼中略显失望。
　　当他转向家仆时，声音多了一分冷冽的味道。“回府。”

　　城外设擂，御前比武。
　　虽然不愿意，但只要有一丝胜算，自己亦要试上一试。
　　苍白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只雅致古朴的翠色小瓶。也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握着瓶子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闭上眼，他又想起家丁献上着瓶子时说的话。
　　——只要在战前服下一粒药丸，力量就能在比武时暴增一倍，但是事后……
　　罢了！只要会赢，他不在乎。
　　药丸从喉中滑落的时候，他的眼前仿佛又见到，小女孩的手向他伸出，她掌心里，一粒龙眼大小的珍珠熠熠生辉。

　　比武之日，皇帝亲临为两场比试公证。
　　百姓将这次比武视为和亲大喜的前奏，纷纷涌至城外观战。人物众多龙蛇混杂，也使得羽林军的任务加重许多。为了维持秩序，以保护皇帝的安全，城内外的守备人数多达平日的两倍，几乎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午时一至，御驾亲临，身后文武百官相随，落座于场边。大理二皇子与华冈亦在其中。
　　东篱、北庭都是首次见到传说中的“战鬼”的真面目。出乎意料，战场上那狰狞鬼面背后，竟是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容。金发蓝眸，人群中格外耀眼。身边一个小小的纤丽身影，正是南苑。
　　“小南确实没选错人呐。”
　　令北庭对他另眼相看的不是这付皮囊，而是他对小南关怀备至的温柔态度。对没一刻坐得住的小南，努尔罕克却是耐心十足，精心呵护。即使是和亲远嫁，小南，大概会很幸福吧。而她，却还不知道会情归何处。

　　“比武开始！”
　　第一场比试乃是闻圣与北庭的箭术对决，但是，不是以普通箭靶决胜负，而是系在大树上的丝带。
　　两人分别入场，闻圣一身银色铠甲，较之金色长袍，更能衬出他将门虎子的强势气质，俊美仪容平添威慑力。他依旧气定神闲，笑容不减。
　　北庭却不像他这般镇定。除去了一身繁复的公主华服，以紫色劲装代之，柔软的长发高高束起。柔美之外更增三分英气，飒爽临风而立，俏丽姿容颠倒众生。眉宇间萦着莫名的忧心神色，心神不宁的样子。
　　不知是怎么了，心里慌慌的，像有块大石压在心口，堵得紧。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抬脸往场边望去，东篱就在边上，一张脸冷若冰霜，深不见底的眼眸撞见她的目光，轻轻牵动嘴角，露出几不可见的一笑。
　　他一早就知道闻圣会提出比试箭技，对北庭来说，这个项目是最合适不过。而且……也最安全。
　　“庭儿，从这里到前面的大树正好是五十步，树上并排系了三条丝带，而再五十步的地方搭了两个台子，掉着三个苹果，连发三箭，不能射到丝带，但是必须从丝带间穿过，射中苹果，明白了么？”一切就绪后，闻圣给北庭做了大概的说明。
　　见北庭点头，闻圣轻笑，拉开弓，同时搭上三支箭，架势威风十足，瞄准了目标大树上所系的三条丝带。北庭稍有犹豫，也伸手取过弓箭，做好准备。
　　一声令下，两人同时放箭。此时，旁边响起一个柔润甜美的声音：“相公，加油啊！”
　　属于镇南郡王的一方看台，最前排的是三名风姿各异的女子。正中的少妇五官明丽，笑意盈盈的容颜光彩焕发，一身宽松的粉色蝶纹长袍，挽了一个蝴蝶发髻。她左首的女子一身碧绿衣裙，双眸灵动，秀丽清雅如亭亭荷花；右首的则是个鹅黄衣衫的女子，容色美则美矣，但面无表情，倒是跟东篱颇为神似。无疑，粉裳少妇正是闻少将军爱妻，纪王爷遗孤纪莲芸。
　　北庭连发三箭，箭矢夹带劲力破风而出，每一箭都恰好从丝带间穿过，正中高台上的苹果，精准的箭艺博得一阵喝彩。
　　“啊！！糟了！”
　　只听得闻圣一声惊叫，脚下一滑，三支箭齐刷刷地偏离正确方向，向天空疾射。几只路过的鸟儿当场沦为无辜的牺牲品，华丽丽地坠落。
　　比武场内外顿时一片安静，气氛异常尴尬。堂堂大唐将军居然在比武中犯下如此错误，观战人群一片哗然。
　　就连皇帝和太子一时之间也惊愕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北庭拾起鸟儿，一脸哭笑不得。分明就是故意的。
　　待在场边的东篱一眼瞥见挺着肚子前来“加油”“助威”的闻夫人，状似无奈地以手掩面：“这两夫妻实在是……”太假了！

　　——啪啪啪。清亮的掌声打破了这令人失措的沉默。
　　“恭喜公主获胜。”温和悦耳的声音，似曾相识。
　　谁？北庭心中惊疑，循声望去。又是他！
　　端秀的淡眉细目，似有若无的微笑，正是当日那位大理使臣——华冈。
　　“公主箭法了得，有公主亲自送亲，我大理可无须忧心了。”并非客套，而是由衷称赞。不过，切实地起到了解除尴尬的作用。
　　满朝文武回过神来，纷纷附和，向北庭祝贺。
　　“大理使臣过誉了。”北庭并不感谢他的好意，一撇唇，转身往场外走去，正与入场的东篱擦肩而过。一如往常，那只手温和地摁在她头上，配合着那无比冷漠的神情。

　　没想到其貌不扬的玉尚书，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儿子！这是场内外所有人内心的感叹。与东篱相对而立的青衣男子，二十四五岁，容貌清俊，双目温润柔和，眉宇间似有淡淡光华。东篱不由将他与某人比对。
　　玉景寒，难怪他们都用他跟当初的清兰公子作比。初看只觉得俊秀，细品下去，却仿佛有种特别的吸引力，让人着迷一般舍不得移开眼。难怪像箜篌那样的女子也会那样温柔地唤他一声玉郎。温香玉苑的花魁醉箜篌倾心的男子，是与众不同的。
　　皎皎然如明月升。
　　——“可惜他心里，似乎早就有人了。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念念不忘。”

　　众人对他的相貌的惊叹之余，已经注意起另一件事。
　　就算他是名满京华的玉公子，怎么可能与常年征战沙场的骁勇战将比较高低？胜利，根本已是东篱的囊中之物。东篱也对这个对手有些意外……但他的意外在于，这个玉景寒看他的眼神，似曾相识。
　　东篱打量他之时，玉景寒温玉般的双眸也静静凝视着对手。
　　这种感觉......很冷。
　　数尺之外，东篱临风而立，冷冰冰地傲然睥睨，黑发轻扬飞舞，皮肤雪白，阳光下更通透晶莹。只是眼神凌厉，一身霸气凛然，让人瞬间忘记了他的俊秀姿容。
　　即使没有持剑在手，那一身强锐剑气有增无减，仿佛......他自己就是一柄剑。无坚不摧的名剑。
　　不错，他就是大唐的一把利剑。玉景寒微微蹙眉。这就是他的对手么......是他记忆里那个“对手”么？

　　“感觉......似乎更多的人，关注的是他们的比试。”北庭没有回到上席，而是与闻圣夫妇在一处，倒是先前与莲芸一起的两名女子已经没了踪影。她注视着东篱，似笑非笑，眼里却透着兴奋的光。
　　“这是当然的，”闻圣接口道，“他可是大唐的名将。”
　　“我也是这么觉得。”华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北庭身侧，毫无紧张感地笑着，“真是好位置。看得比那边还要清楚。”少主和小南一直打情骂俏，连累他没办法好好观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华冈笑而不答，指指擂台，“公主，要开始了。”
　　北庭立刻转头关注战况，不再搭理他。

　　“时辰到，比试开始——”
　　玉景寒，你究竟有多厉害呢？
　　东篱取过木剑，战意大盛。猎猎风中，银衣鼓卷。
　　就由我自己来试个明白吧！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