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舞东陵》卿彤

3、重返长安（二）

　　夜幕初降，整个杏园灯火通明，远望过去，仿佛是光的海洋，天上的星之河也相形见绌、黯然失色。身着七彩云裳的宫女们在回廊间穿梭着，向麟德殿里送入各色佳肴。
　　公主抵京三日后，皇帝摆下盛宴，为爱女归来洗尘。京官四品以上俱列位作陪。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七十二名色艺双殊的舞姬和着柔美乐声翩翩起舞。罗带飘香，风情万种，旖旎动人。这风情万种，让殿上的帝王沉醉了，身边，他钟爱的兰嫔为他斟酒，手指在他掌中不安分地划过，引来一旁玉淑妃冷冷的嗤笑。皇帝却大笑出声，这就是他想要的江山模样。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歌舞升平。多么令人舒心的画面……
　　相对父亲一脸的沉醉，垂帘之后的北庭和南苑显得意兴阑珊。北庭尤其不能适应这宫廷生活，在外生活十四年，她见过百姓的疾苦、战场的无情，这一切令她对父亲这欢会产生没来由的排斥。在这喧闹的大殿上，北庭公主露出了十分寂寞的样子。
　　以后，也许这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会不会有，再也不能与那两人在一起的一天？
　　殿前诸臣也是各怀心思，大多人却也都是一致地将心眼用在了刚入京的两位小将身上，更不停的有人携着家中女儿到二人面前敬酒。闻圣跟东篱都是二十有三，但他已经是有妇之夫，加上闻夫人一向“悍妒”之名在外，他面前的乌龙酒就少了不少。而对东篱打主意的人也很快落了空。
　　太子殿下似乎对冷将军另眼相待，不仅过来敬酒，更召他与自己同坐，硬生生地把他从大臣包围圈带出去。那些大人小姐们没费完的心就只好收拾收拾了。东篱与北庭的暧昧是朱雀大道上众人有目共睹的，再急嫁闺女难道能跟皇室争么。

　　酒过三巡，殿下众臣都已隐约有些醉意，有甚者随意抓住舞姬轻薄，放浪形骸到令人咂舌，皇帝不以为忤，看的哈哈大笑。少数几人一早已借口不胜酒力离席而去——这大殿里过份欢乐祥和的气氛令他们呼吸受窒。
　　镇南王少子提着一小壶佳酿，悄悄闪出大殿。说是“悄悄”也并不确切，这个少将军有着英俊挺拔的外表，无论何时何地都如同太阳一样耀眼，要想不引人注目实在难了一点。只不过是皇帝睁只眼闭只眼，那些侍卫们也与他交好，才让他顺利开溜。
　　作为新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之一，他实在是太受那些大人们的欢迎，让他招架不住，只好找借口退了出来。
　　这英挺俊雅的少将军一出现在回廊上，登时在众宫女中引起小小的骚动，不少女孩子在边上窃窃私语，俏靥绯红，秋波频送；更有大胆的巧笑嫣然，上前请安示好。
　　闻圣一边熟练地应付自如，双眼不断四下顾盼，寻觅着某人的身影。这个狡猾的家伙比自己逃得还快，这会儿大概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悠闲呢。
　　眼睛蓦地一亮，捕捉到了自雨亭中那一袭皎洁如月光的银衣。闻圣唇角轻扬，向自雨亭走去。
　　即使藏在阴暗的亭子里，仍然像是被光环笼罩着，绝世风华让人不能忽视。双眸清寒如星，俊美到接近漂亮的脸蛋，比大殿内大多数女子还要明丽三分；颀长的身子半倚着栏杆，右手擎着一只白玉夜光杯。夜色的深沉，将他全身透发的冷漠表现得淋漓尽致。
　　“东篱，你越来越会偷懒了。”半戏谑的语气，却并不会感到讨厌。对东篱这种冷淡，似乎习以为常，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恼，自己斟了一杯，优雅饮下。“庭儿一离开大殿，你就开溜啊。”
　　“邹大哥不在，你很得意。”
　　“听说北方前阵子有些不太平，所以老大到那边看看。没想到去了这么久。”
　　“北方啊...”东篱似乎在认真地思索这件事。“应该是燕孽了。也快回来了。”
　　“你不声不响失踪了三年，该知道的却一样不少。”
　　“还好。”毕竟掌管了天机营，就算不在位上，他总不至于要变成“龙虾”。凭他的力量，即使当初他一走朝廷就给换了头，天机营也不会脱离他的控制。
　　“对了，”闻圣突然回头瞬也不瞬地盯着东篱冷玉一般的面容，“方才，你是一个人在此？”
　　似乎没料到他有此一问，东篱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是。”
　　闻圣脸色难以察觉的一僵。这个冰玉一般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了犹豫跟……欺瞒。
　　东篱立刻就明白了什么。然而一时无话，只是各自一杯接一杯灌入口中。
　　“明天，你该出发去接嫂子来吧？”
　　“是啊。她也快到了。”闻圣的脸上浮现的温柔笑容让东篱呼吸一窒，“多谢你让江语她们护送她上京。”
　　“不用谢我。”一回忆起那四个丫头争着应承的谄媚相，无名火起的东篱忍不住冷哼道，“多谢你自己无敌的魅力吧。”

　　“东篱哥哥，庭儿起来...了......”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紫阳殿，北庭梦呓一般的声音与往日一般轻轻唤着她所熟悉的人。
　　良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东......”
　　蓦地睁开眼，看着上方陌生而华丽的紫绡帐，恍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故里军营。这是在皇宫里，自然不会有他们在了。
　　早已侯在门外的宫女恭敬地叩门：“北庭公主，圣上请公主梳洗后与太子、南苑公主共进早膳。”
　　北庭轻轻地叹了口气，懒懒地起身：“进...”
　　却听门“吱嘎”一声，一个清澄而略略低沉的声音在门的方向响起，“怎么，才回来几个晚上，就已经学会赖床了？”
　　北庭诧异地迅速转过头来。
　　倚门而立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袭白衣俊逸如仙。虽然白天说人人到，可是，她甚至还没有说出口啊。只是，心里刚好掠过这个影子而已。
　　门口的东篱心里倒十分高兴。自己现在的身份可是受了颇多限制呢，幸好得到永靖的帮忙才顺利进入后宫，看在他这么有心的分上，答应他的事还是做一做吧。一边想着，一边对北庭露出平常人难得一见的微笑：“快些梳洗。”
　　“嗯！”北庭从他手中接过水盆，一如在故里时的每一个清晨。
　　这日是六月廿七，上谕，着右将军闻圣掌管尚武堂，并领今天科举武试京师会试主考。另因禁军统领邹泫龙关平叛未归，由右卫将军暂领禁军统领事务，执掌北衙六军。
　　自此，东篱每日入宫，并且日日到紫阳殿“请安”。朝中宫内虽有闲言碎语，但皇帝不闻不问，太子又心存庇护，也就无人敢过问。如此经过一段日子。
　　这天早膳之后，北庭独自来到小湖畔。
　　星眸中泛起潋滟水光，娇柔的脸蛋看起来格外楚楚怜人。闻大哥不在京城，东篱哥哥虽然能来，但终究碍于身份，不能在宫中停留太久。偌大皇宫，虽有亲人，可是永靖哥哥忙于朝政，小南婚期将近，大家都有必须做的事。没有谁可以留在自己身边。
　　总觉得，异常的寂寞。
　　一天可以忍耐，可是十天呢？一百天呢？
　　“喵~~~~~~~~~~~”一声小小的叫唤从身后传来，北庭循声望去，一只小白猫就在不远的地方趴着，湖蓝色的眼眸望着她，十分讨巧可爱。
　　“小猫？？”这好像是小南的宠物吧。北庭毕竟仍是少女，见到这小白猫，先前心里的忧郁已一扫而空，笑意爬上眼底，“快过来……来……”
　　猫咪抖抖脖子，而后很是顺从地踱了过来，轻轻巧巧地一跃上了北庭的膝盖。
　　“怎么啦？小南没有时间陪你玩么？”北庭挠着小猫的下颔，柔软蓬松的白毛摸起来异常舒服，“那你就暂时先陪陪我吧，等一会儿再送你回去。”
　　小猫懒懒地眯起眼，窝在北庭怀里，一付十分享受的样子。阳光柔软的十指浴过花园中的每一样事物，在少女的发梢泛起柔润的光泽。淡金色的公主礼服珠光闪动，尽管缀满珠玉，却没有丝毫庸俗之气，反而衬得那柔美的身影恍若神女仙子，吸引了经过附近的“他”。
　　好美的女子，虽然与小南生得一模一样，但流露出迥然不同的气质。不知为什么，她的嗔喜神情远比小南动人。原本看惯了小南的脸，以为不过如此，却没想到会对这小南的孪生姐姐不自禁地萌生靠近的想法。
　　少女突然使坏地在小猫额上连弹几下，猫儿轻喵一声，探着爪子挠那可恶的魔爪，却被小恶魔提起来，两条后腿悬空着，没力地蹬几下，湖蓝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北庭好笑地一下把猫儿窝进怀里，“呵呵，真可爱。”
　　话一出口，竟发现有人和声。
　　“什么人？”
　　北庭出声喝问，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树后缓缓踱出。
　　“大理国使臣华冈见过北庭公主。”这温和悦耳的声音，似曾相识。
　　是陪同大理二皇子来和亲的使者？北庭心里悄悄吃了一惊，为什么觉得眼熟呢？
　　五官端秀、斯文，但并非十分英俊。至少在北庭看来，他还比不上闻圣他们。身形颀长，一身大理官员特有的服饰，大理人普遍身材高大强壮，可是，面前这个人给北庭的感觉却是很文弱，仿佛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真的好面善……
　　“是你！”北庭恍然大悟，柳眉一蹙，“你是那天在街上撞到我的人！”就是他抓着自己叫小南嘛。
　　华冈险些笑出声来，似乎不是他撞到她啊。真不愧是小南的姐姐，连歪曲事实的功力也不相上下。
　　“公主记忆力果然过人，还记得区区在下。”华冈饶有兴味地客套，“真是在下的荣幸。”
　　“大理使臣，到这里所谓何事呢？”北庭冷冷问道。她对陌生人向来冷漠，并不因为对方是别国使臣而有所改变。
　　华冈温和无害的一笑：“在下只是刚巧经过而已。公主会否介意在下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呢？”
　　虽是征询的语气，但他已自动自发地坐到了草坪上。北庭未再答话，依旧原地坐下，只当身边的人是透明的。
　　华冈淡淡微笑。这位公主真的非常特别，与他之前所见的一群贵族千金完全不同。既有属于皇族的高贵傲气，而且还散发着另一种独特气质。
　　她不是在皇宫中长大成人的，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会如此特殊。
　　北庭刻意强调着冷漠，专注地与小猫玩耍，只希望这个人能识趣地自动消失。明知北庭的企图，华冈却无意遂她的心意。
　　“公主真是温柔。”
　　没有恭维的意思，而是真的觉得这女孩对猫的态度十分温柔。
　　“你......”
　　“我是在说真的哦。”这绝对无害的微笑仿佛是温和春风，丝丝缕缕撩动人心，“你真的很温柔，我很喜欢呢。”
　　北庭“唰”地站起身来，“少装出很了解的样子，我不喜欢你这种夸奖。”
　　抱着猫走出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告诉你们皇子，对南苑公主最好好一些，否则本宫绝不放过他。”
　　这娇柔的语音吐出的威胁也一样可爱，华冈哑然失笑。“在下一定尽忠职守，将原话带到。”
　　“也算我一份。”冷漠不带感情的声音插入两人的对话。
　　惊觉惊人的杀气从背后袭来，华冈不慌不忙地一提气，身形飘至半空，堪堪避开这一击。
　　在他原来坐的地方，一把通透若水的利剑，深深插入草坪。剑柄以凤凰图腾为装饰，剑身透出清亮的红色，材质非金非玉。如此神兵却被如此抛来抛去。可见无论是剑还是剑的主人，都是来头不小。
　　北庭并不奇怪这把剑的出现，真正让她吃惊的是华冈的身手。与外表截然不同，强得令人咂舌。
　　“啧，真是可惜。”随后出现的东篱，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苦恼，“没刺中呐。”
　　一付惋惜至极的样子，完全没有要向被害人道歉的意思，倒是紧随其后的永靖一脸愧疚，为东篱不礼貌的行为道歉。
　　东篱一脸无谓，只是傲然睥睨对方，一边将北庭护在身后。一身白色劲装，额前是绣有金线云纹的紫色抹额，俊美得令人屏息。
　　金线云纹凤凰剑。华冈一下想起眼前男子的身份。那日长安街头他不曾认出，而事实上他们在三年前就曾见过一面。当时他曾感叹这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唐将领何其年轻，又生了一副宛若女子的漂亮容貌。
　　华冈不仅躲开他的攻击，又对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让东篱感觉非常不快，冷冷没有发作。
　　“原来是夜刹将军，在下实在失礼。”到头来还是被害人先出声圆场。华冈心里一边可惜。如此冷锐的气质，若能再长高一些，必定更有气势。不过看他的年纪，大概过了十八了，恐怕希望不大。
　　“知道你自己失礼，还不走么？”毫不客气地讥刺。甚少对陌生人假以辞色的东篱会表现出这蛮不讲理的一面，看来华冈已经惹火了他。
　　东篱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外冷内爆，而且不看对象地点。现在的他已经吧“忍耐是种美德”的道理抛去老家了，眉峰微挑，星眸敛聚着杀气。
　　北庭连忙拉住东篱的手，“东篱哥哥，我有些困了，送我回去吧。”
　　凶暴生物立刻就恢复了对谁都不理的形态，回握了她的手，腿一抬就要走人。
　　“皇......”听见两人要离开，永靖突然出声，换来东篱一记警告的眼神。
　　“不，没事了。”永靖急忙改口，态度可疑。“明日你们两人记得上朝。”
　　华冈没有错过这一丝不寻常，锐利的眼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仍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