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枫糖》思童

4、间幕三

　　冥泉赶到工厂的时候，目光所及无一不为夕阳染红，眼前是一片废墟，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光影慢慢消失，亚瑟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众人都在，独不见爱丽丝和秦渊。他在暗处注视了一会儿，转身而去。
　　二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这十字架时，它为他带来了唐燃。
　　天空布满同样温暖而残酷的色彩，他坐在自家院子的枫树下读书纳凉，忽然一阵光辉闪现，那东西浮于半空，还来不及惊叹，就听见一阵可怖的噼啪声，只见年过五百的老树从正中间寸寸裂开，一个女孩一身是血，倚靠在树洞中央，双眼紧闭，像在做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最初的日子，唐燃总是一言不发，像一尊倾国倾城却了无生气的雕像，冥泉陪伴她，照顾她，他性情温和如玉，从不计较她植物人般毫无回应。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一日，他发觉她喜甜，灵机一动，就地取材，从院里的老枫树下手，汲了些树液，找人做成枫糖送她。唐燃的反应令他心惊肉跳——她哭了。
　　一滴眼泪打在枫糖上，又一滴，融化的糖浆慢慢流到盘子上，竟也是眼泪的形状。她哭得无声，冥泉却觉得自己几乎能触碰到那泪水饱含的蚀骨之痛。她出声了，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她叫他：“百度。”
　　他有点尴尬地搔搔头：“我、我是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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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泉本该是墨月的下一任继承者，唐燃闯进他生活的第四年，身为墨月首领的曾祖父临终前夜，他带着她去探望。奄奄一息的老人见了她像是见了鬼魅，惨白的嘴唇抖了半天，勉强发出细入蚊蚋的声音：“唐……唐……”
　　唐燃不发一言，拿出一直随身带着的禁术铁匣。
　　不可置信的表情在老人脸上僵硬许久，终趋和缓，他撑起危体，当着众人的面颤巍巍朝她跪下，一个头未磕完就直直倒地，溘然长逝。
　　当时的墨月在□□上虽然早不比百十年前，依然是瘦死的骆驼，这件事在圈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人都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而墨月内部，一个年轻女子携带墨月失传已久的禁术铁匣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对首领之位和传说中禁术的贪求让很多人都暗中打起主意，等着唐燃露面。
　　前去墨月总部的那天清晨，唐燃坐在树下石凳上喝茶，却看冥泉走过来，怀抱一个2岁大的女孩。
　　“在门口发现的。”不过20岁的冥泉尚不如日后沉稳，皱着眉，脸上有明显的忧愁。
　　“送去收容所吧。”唐燃向来对小孩无感，挥挥手。冥泉当然明白，他也好，唐燃也好，都不可能认养这个孩子。正要抱着她离开，突然感到袖口被抓紧。他低头，对上一双清澈无暇的眼睛，那孩子看看他，又拽一拽他的衣服，好像是要他把自己放下来。而冥泉竟鬼使神差地听从了。接下来，他就看见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场景：路还走不稳的小女孩像一只小企鹅，摇摇摆摆走近唐燃，后者也察觉了，低头看她一眼。那一眼并无深意，只是她素日冷酷惯了，随便一个眼神都比冰刃还要伤人三分，小女孩被她看得一抖，眼圈登时红了，居然没有大哭，壮着胆子继续靠近，只差一步的时候一个趔趄，明明怕唐燃怕得浑身哆嗦，还是抱住她的腿不放。冥泉的第一反应是，为了这小屁孩的生命安全，赶紧把她带到唐燃的视线范围之外。可他震惊地发现，唐燃不但没有一脸厌恶地推开她，还把她抱起来。熊孩子像得了蜜糖一般朝她咯咯傻笑，而她望着她，却分明神游天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那时冥泉想，或许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也属于唐燃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或许她就来自她内心最难以割舍的那个地方。
　　他们最终还是把孩子送到一家不错的孤儿院，接待的人问这孩子可有名字，冥泉刚想说没有，就听唐燃冬日凛泉似的嗓音响起：“有。染江，林染江。”
　　路上冥泉憋不住，问她为什么取了这名。唐燃沉吟几秒，淡淡开口：“没什么，取个名字，以后再找也方便。”
　　冥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刚刚是不是说以后要领养这个孩子？他的表情变化实在太丰富，被对面的人用扇子重重敲了一下脑门。“先过了眼前这关罢。”又凝视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可信我？”
　　冥泉没说话，只翻出自己的出生证明户口本身份证存折房产证公证遗嘱以及走后门开的死亡证明放在唐燃眼前。后者捂着嘴快笑到抽筋。
　　唐燃从落座到征服墨月所有核心成员只用了5分钟。她环视一周，朗声说：“你们想看看墨月的禁术么？”所有人不防她如此大方直白，立刻竖起耳朵，有的对冥泉上位还抱有期望，趁机给他递眼色，冥泉视若无睹。唐燃款款站立，从身上拿出一粒自己当年也曾服食的蛊丸丢给冥泉，冥泉毫不犹豫地接过，在他吞下的一瞬间，唐燃以肉眼所不能看清的速度抽出其中一把惯用的长刀，轻而易举割破了他的喉咙，然后将刀指向众人。元老们无不呆若木鸡，反应快的刚要质问唐燃用意何在，却眼尖地发现那刀尖上挑着一颗丸粒，正是冥泉咽了的。倒下的冥泉神情镇定而安详，很快被送往墨月的医疗机构。而大厅里，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纷纷单膝跪地宣誓效忠唐燃，无人敢有异议。
　　那年初秋有个冰块脸带着一道可怖的颈部疤痕出院，从此世界上多了一个叫谷歌的网站，也多了一个叫冥泉的人。
　　不出所料，在墨月的事情安定下来之后，唐燃果然常常去孤儿院接触小染江。有时候冥泉想跟着，却总是被她拒绝，后来他发现，唐燃去的时候，总是易容成某个被她处理掉的长老的模样。
　　私下里，他也会讽刺她一句：“原来你还有这种癖好。”
　　没了主人架子的唐燃白他一眼：“难不成把个无辜的女娃也牵连进我们这烂摊子？”
　　冥泉听她说“我们”，难得心中动容。“你大可派我去教她刀术。”
　　唐燃听了，以一种非常不妙的速度转过身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惹得他浑身发毛，面对她的刀锋都不曾畏惧，如今却恨不得拔腿就跑。她露出黄鼠狼看鸡的笑容，夸到：“好一招声东击西，好啊，以后你去吧，你平日劳苦功高，我可以再派人弄几个孩子供♀你♀消♀遣♀。”
　　冥泉赶紧识相地婉拒告退，终于明白无论在哪方面，他的主人都绝对不是人类能招架的。
　　其实回想起来，那几年尽管形势棘手比起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冥泉觉得，抚养染江的八年，可能是唐燃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最像个人的时间。
　　墨月的状况，在冥泉少年时就再明显不过了。唐燃力挽狂澜，然而到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墨月一直以冷兵器为主，可是，时代终究变了，想与一个变了的时代抗衡，又不想迎合它，唯一的办法，就是变强，而且是以独属于自身的、绝无仅有的方式变强，强大未必意味着征服，不过它至少意味着有权置身事外。唐燃怎么想，冥泉是知道的，所以当她提出要一批墨月子弟修习禁术时，他与她同样忧虑，却不作过多反对。禁术虽说诡谲异常，唐燃修习了这么多年不也安然无事吗？再说，若不铤而走险，只怕墨月这次，真的气数将近了。
　　唐燃把玩着折扇，回想几小时前见到的那个一头白发、神经质到有些病态的男人，决定相信他的“疯言疯语”。
　　看来见过十字架的不止她一人，不仅如此，那些人还与她一同流落到这个时代，这片土地。她翻了翻资料，照片上，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外国女孩面无表情，眼神淡漠，看得唐燃生出一股照镜子的错觉。
　　Antrees，这个成立不过几年的组织，以常理难容的速度发展到今日黑白通吃的局面，亏她起先想不通，还以为自己岁数太大智商减退了。可既然这女孩就是它的幕后主使，一切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假设真如白发怪人所说，那十字架是个充满灵性的万能许愿机的话，她当年从未许过什么愿，它究竟与她有什么瓜葛呢？思及此，那年月夜百度站在树下喃喃自语的回忆突然闪电般劈进唐燃的脑际。她心里隐隐升起一阵很不好的感觉，直到折扇从手心滑落，才发现自己全身冷汗遍布。
　　我要得到那个十字架，就算它不在爱丽丝那里，这也必定是一个不能放过的契机。无论是对墨月，还是对我自己。
　　瞄了瞄桌边的相框，一张稚拙的画嵌在里面，唐燃垂下眼睑，捏捏眉心。
　　以后，怕是再无暇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