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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间幕二 ...

  •   冥泉以极不符合他画风的轻柔把陷入昏迷的主子抱到明黄花梨凤榻上。唐燃本就肤白,失血过多使她整个身体几乎变得透明,使人禁不住想要碰上一碰来确认存在。冥泉不敢造次,只伸手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坐在榻边。不知过了多久,唐燃半睁开眼睛望了望,眼前的身影格外熟悉,慢慢靠近,伸手拨了拨她的刘海。唐燃笑了,与往日冰冷如刀锋的笑容截然不同,充满安心。冥泉知道,那必定不是为自己绽开的笑容,但他没像以往那样提醒她,而唐燃也再次昏睡过去。
      ………………
      夏末初秋,院子里的老枫枝繁叶茂,一树绿意。六岁的唐燃挥动着还不称手的木刀,一板一眼劈砍想象中的“敌人”。忽然头顶一阵响动,稳步转身,仰头用力一挥,只见一只稻草编的蹴鞠瞬间在空中散开。唐燃还没来得及抹掉脸上的草屑,就听“哎呦”一声,从树干上掉下一个胖胖的男孩,男孩抬头看见对方手持木刀一脸防备地瞪视过来,来不及抚慰屁股的疼痛,竟先吓尿了裤子。
      小唐燃一面为自己的“武艺高超”洋洋自得,一面嫌弃地捂住鼻子,后退两步。那肥小子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寻了角门逃远。她想着以后必然是见不到了,也并未去追。
      可是后来,小唐燃的练刀生涯再也没清闲过。
      男孩隔三差五就会爬上墙头,坐在树干上,光明正大地偷看她习武。唐燃常常借着变换招式的空档抬头瞪他,企图以自认为“充满了杀气”的眼神赶他走。她每次看过来,男孩抱着树枝的手就会紧上一紧,身子往里一缩,却从未像初遇那样逃走。唐燃见他那狗熊上树的笨样,也不像来偷学武功的,到底随他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某日,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是谁?”
      他愣了半晌,才晓得那是对自己说的,怯生生地张嘴,字不成句:
      “庆、庆喜儿,爹、爹爹也叫我喜、喜蛋儿。”
      听了这毫不文艺的名字,唐燃扑哧一下笑了。
      “你、你笑什么!”大概是听出嘲笑的意思,男孩完全忘了自己当初被眼前人吓尿裤子的狼狈相,腮帮子一鼓,怒了。
      果然是厨子家的儿子,唐燃挑挑眉:“这名字太难听了,本小姐给你换一个。”
      “那可不行,先生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儿当然也要我爹起的才算数。”
      “圣人云,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你爹爹是给我们家干活的,我父亲是你爹爹的君,我自然也是你的主母啦,主母给你起名字,不比你爹给起的理所当然?”唐燃一掐腰,说起歪理也头头是道。
      “这……那你,你想给我取什么名字?”
      哼哼,上钩了。唐燃眼珠一转,本来只想戏弄他一下,取个可供揶揄的外号,不想前日偷看的书中有一句闯入脑海,还未得她许可便脱口而出:“就叫百度吧。”
      唐燃的十二岁,是个多事之秋。
      瓷碟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响动,唐燃放下手里的书,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嚼了嚼,又吐出来。
      “不甜。”
      对面的人愣了愣,苦笑了一下,
      “我去重做一份。”
      唐燃觑一眼他臂上的黑纱,只说:“算了。”又见他要走,胡乱找了个借口道:“你给我拨拨火罢,屋里冷得很。”她长年耍刀又深得要领,身子从不怕冷的,更别提这房间热得人一进门就闷出一头汗。但是,没有人说破。她拉着他在窗边椅上坐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唐大小姐也算博闻广知,文武双全,安慰人的技能却是连唐老爷娇生惯养的家猫都要扼腕扶额的。正不知所措时,他叫了她一声:“小燃。”
      她的眉立刻锁了。父亲已收他入墨月多年,名义上他们是师兄妹,又是从小玩到大的,可他从来惦着自己的身份,一直叫她“小姐”,只有极严肃的时候才肯唤她的名字。她跟着紧张起来,面上却不显,“怎了?”
      他嗫嚅了半天,还是没开口。唐燃察言观色,一个想法攥住心房。
      “你是要走了?”
      “啊?”他似不防她这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了,你自来无母,近日父亲也去了。如今墨月式微,日本人又快杀到,你是想离开唐家,回乡避难了吧。你走吧,何必告与我。”越说越气,唐燃干脆站起来,大有送客之势。
      “不是!”他大急,脑门上的汗冒得更多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离开你……们唐家啊!昨儿我还跟老爷签了死契,誓为墨月效力一生。倒是你吃腻了我做的零食,迫不及待想赶我走了吧!”
      听他如此说,唐燃才放心,顺着他的话刺他:“你还好意思说,自己算算,你有多久没给我做新花样了?”她故意转过身,等人来哄,暗自庆幸气氛终于不像刚才那般紧张。
      “好好好,是我不是,明儿就给你变花样。”他嘴上陪着小心,眼里的忧虑却没如唐燃预期那般减少。唐燃等了半天,见他没像平日那样哄她不住,疑惑地回头,察觉到他的异样,终于先发问了: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事?”
      “墨月的禁术,你知道多少?”沉默半响,他将将吐出这句话。
      唐燃心里咯噔一声,“你问这个作甚?”
      “小燃,不要练。”
      她笑了,“我当是何事,那东西虽说是禁术,父亲从广西把它带回来直到创立墨月,一次都未示人。听他说古时仅有五人练过,结果四人入魔暴死,一人杳无踪迹。我何苦去练它……”说着说着,笑也越来越收。近日的一些传闻也浮上心头。
      “小燃,不要练,你应我。”他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端详他。相识六年,他十四了,不再是当年胆小如鼠没出息的小胖子了,少年的体格越发抽条,长年练武的经历在他的脸上、手上都留下刻痕,只那双眼睛还是当年的纯度,甚至留着几分呆气与天真一齐泛光,他这样认真地看她,要她的应允,这在两人记忆中都是绝无仅有的。可是,她无法应他。
      “墨月是我父亲的心血。”良久,她叹息道。
      这是唐燃今天第二次看见他苦笑了,这一笑,不知比先前苦了几分。
      他低头好一会儿,还她一句:“你放心。”
      唐燃猜测他是接受了自己的道歉。
      几日后。
      “燃儿,为父对不起你。”
      “父亲不必多说,若能替父亲守护墨月,燃儿万死不辞。”唐燃接过作为药引的蛊丸,一饮而尽。
      待她抱着封有禁术的铁匣,趁着夜色浓深,正要潜回自己的房间时,无意往院里瞥了一眼,却发现,明明是冬夜,明明叶子所剩无几,此刻的老枫在月色下,竟发出诡异的红光似的,更诡异的是,她的青梅竹马独自站在老枫下,喃喃自语。唐燃想读他的唇,他却闭了嘴,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奇妙表情,再次张嘴时,她只看出三个字:“我愿意。”
      十七岁的时候,父亲病逝,唐燃接任墨月。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比如修习禁术后,她的刀术和体能几乎同时以层级为单位增长,却依然神志清明,除去偶尔心口疼痛,亦不觉体内蛊虫有多作怪磨人;比如她变得比以前更城府多谋,也更冷酷暴虐;又比如墨月依仗她,即使在兵荒马乱、物资匮乏的年代依然以不可思议之势独霸华北和华东;再比如,她变得只爱吃一种甜食,说得更确切些,其实是以枫糖为基的药墨,而它的发明者,五年间也不甘示弱,拼命习武,可身子却日渐消瘦,近日竟至于不能下床。
      再后来呢?
      再后来,唐燃记不大清了。她只记得,那年秋天,枫叶初红,她推着他去院子晒太阳,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却坚持要去厨房给她做枫糖。说来也怪,他对这零嘴,竟比她还执着。不知什么时候,觊觎墨月禁术的长老们闯进来与自己缠斗,他为她挡下致命一刀,还硬逼着她喝下从他心口流出的血,而那时两人靠着的枫树突然红光大盛,唐燃看着巨大的十字架从脚边拔地而起,与老树相融,难解难分……
      ………………………………………………………………
      唐燃慢慢睁开眼睛。
      熟悉的凤榻,床头的吊瓶,现代化的房屋设计,身旁坐着的西装革履的冥泉。一转眼,自己也在这个世上,生活了二十年。
      闭上眼睛再睁开的物理时间不过一秒,对唐燃来说,却无异于百多春秋。
      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她赶紧蜷缩起来。察觉到异样的冥泉立刻从贴身的口袋拿出一小瓶液体给她服下。看着她颤抖许久,归于平复。
      我不明白。唐燃虚脱地倒下,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所谓绝望是,那时不曾明了的,现在便是懂了,也再不能够挽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间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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