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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辭鋒 ...

  •   靖王蕭景琰整個冬季逗留北境,給越境侵擾的北狄軍隊以致命打擊;明明開春之際,冰雪未消,驛道難行,北狄使團便已忙不迭將降表及禮單,送抵大梁帝都;蕭景琰卻直至入夏,才接到召其回京的旨意;晝夜兼程,總算趕得及在端午當日進宮,出席皇室家宴。

      經歷過祁王逆案,對這些觥籌交錯,爭相表演天家骨肉團圓的場合,他一早已無多大感覺;唯是自十七歲開牙建府,非朔望、節慶、祭誕等日子,不能隨便進宮探望母親,因此每有這種相聚的機會,他總不願錯過。

      端午家宴,設於御苑湖心的清涼榭;這日才巳初時分,他便獨自踏上通往湖心的渡虹橋。晨間下過一場小雨,此刻早已雨散雲開,日光和煦,蕭景琰立於橋頂,憑欄遠眺,任涼風拂動長袍廣袖,心情倒也舒朗。

      「七妹,上次斷山先生相贈的幾本文集,都讓我手不釋卷,又捨不得一次讀完,真真為難透了……」渡虹橋乃是一座石拱橋,蕭景琰轉頭望向來時路,未見人影,卻先傳來一陣細語。他知道,「斷山」是柳陘的號,九弟蕭景銓只被他教過兩年,六歲便得進御書房接受正統的皇子教育,可是顯然對柳陘的不拘一格,念念不忘。

      果然,一息間便見小胖子蕭景銓和蕭景寧聯袂而來。這兩人是幺弟幺妹,比蕭景琰小了十四歲,幼時常由他抱了去玩耍,對他總比其他兄長多兩分親近;一照面就快步上前,互相見禮。「七哥。」

      「啊,今兒我可是一起來就緊趕慢趕的,結果還是七哥最早到!」蕭景銓鼓起腮幫。

      蕭景琰微笑著拍拍弟弟的肩膀,目光卻不由得轉向落後兩步的蕭景寧。上年秋獵一別,便再沒見過她。事隔大半年,小丫頭長高了些,卻似乎消瘦了,精神也不大好;以往一見他便眉飛色舞的,此刻只是文靜秀氣地抿嘴淺笑。

      喪母之痛,很難平復吧。蕭景琰心下帶點憐惜,迎上去,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行伍之人對這種氣味最是敏感;細看才發現,她那件粉紫流光縐紗寬袖短罩衫之下,右臂被白布巾吊在胸前,只不過映襯著裡面的月白襦裙,不太顯眼罷了。

      他長眉一蹙,「你又怎麼了?」

      「寧兒也奇怪,怎麼每回見七哥都傷筋動骨的。」蕭景寧笑得無奈,目光不經意四下一掃,低低道:「昨兒半夜宮裡闖進來幾個人,縱火傷人,幸好巡夜的禁軍還算來得快。」

      她的苦笑、不欲多言的警惕,都與那張稚嫩的小臉很不相稱;蕭景琰不覺面色一沉。

      蕭景銓更是壓低嗓子驚叫:「你真是的,怎麼還出來亂逛!我跟你走了一路,愣沒瞧出來你受了傷!這事也蹊蹺……」

      陸陸續續有妃嬪、皇族宗室逶迤行來,蕭景寧忙低聲打斷他,「九哥稍安勿躁,我傷勢並無大礙;反正禁軍已拿了人,今早我也派人稟知母后了,之後的事情就不是我能過問的了。」三人就此散開,各自見禮寒暄去了。

      作為高位寵妃遺下的小女兒,在後宮自然不會太受歡迎;蕭景寧便也早早入席。鄰席的蕭景琰,早已端坐在位置上,她側身湊過去,低聲道:「七哥可否答應寧兒一件事?」

      「你說。」蕭景琰聲音淡淡的,眼神中卻有關心。

      「筵席間,父皇可能會提及昨晚之事,無論事態如何,七哥都不要出面維護寧兒。好嗎?」

      蕭景琰眼神頓轉銳利,隱含鬱怒。連一個十歲女童,也知他處境艱難,怕他不自量力強出頭?

      蕭景寧不敢和他對視,轉眸望了一眼對面靜嬪的座席,硬著頭皮說下去:「七哥難得回來,多陪陪靜娘娘吧。犯不著為這點小事,把七哥搭進去。」

      「公主自己也小心些。」蕭景琰難免心中有氣,頂了一句。不過,席間偶爾瞥見她隨眾人跪拜、起身,動作頗為不暢;又因沒有宮女隨侍在側,傷在右手的她根本無法舉箸,只能不時端起茶杯,掩飾窘態,不覺又讓同情佔了上風。

      酒過三巡,眾妃嬪與皇子、公主開始輪番上前,向梁帝敬酒;蕭景寧單手舉著酒盞,縮在幾個兄姐身後,試圖草草蒙混過關。

      「景寧,上朕這裡來。」無奈梁帝還是選擇當場發作。「你怎麼受的傷,朕要聽你親自說一遍。」雖然後宮鬥法,一直是他默許、甚至縱容的戲碼;但刺客夜闖禁宮鬧事,皇家顏面何存?早上言皇后得訊後,已立即派人向他稟報,只是語焉不詳;待他命高湛親自到太清宮一問,才知還有前因後果,太清宮被侵擾之事,原來已屢屢發生!此刻梁帝大半數怒火,皆沖著言皇后而去。

      蕭景寧的確想借這次受傷,讓言皇后得到一點教訓;可她始終生活在中宮嫡母手底下,絕不能和皇后徹底撕破臉,故此敘述經過時,只能避重就輕,又暗示禁軍已加強對太清宮一帶的巡防,才能及早趕到捉拿刺客,也是言皇后未雨綢繆所至。

      梁帝剛開口動問,言皇后幾乎已準備離席脫簪待罪了,只是習慣性看向對座的養子、譽王蕭景桓,被對方不動聲色地制止了。待蕭景寧說完,心中更是稍定。

      越貴妃卻看出梁帝面色未霽,想發的火,並沒能夠順勢發作出來,便曼聲笑道:「三宮六院,諸事繁雜,想來竟是比前朝也輕省不了多少;皇后娘娘便是女中諸葛,也難算無遺策。臣妾等自生自滅慣了,倒也無妨;只是公主金枝玉葉,年紀尚幼,若是臣妾呀,可得時時刻刻,放在跟前看顧,才敢放心呢。」言下之意,仍是說言皇后管理無方,輕慢了對公主的照管。

      梁帝正想接著話頭,敲打言皇后兩句,誰料蕭景寧搶先向帝后兩人蹲身,行了一個福禮,「兒臣今後定當聽從父皇、母后訓導,加倍小心處事,不敢再給母后添麻煩。」

      「呵呵,公主真以為,不給皇后娘娘添麻煩,就像小孩兒家賭咒發誓一般輕易麼?臣妾進宮也有三十餘年了,幾曾見識過刺客闖宮這等事?也就是公主治下的太清宮,有此奇遇了。」越貴妃絹扇半掩面,美目流盼,在梁帝及殿上眾人身上都轉了一圈。

      言皇后立起,正色道:「越妹妹慎言。讓景寧公主獨居太清宮,乃是陛下聖裁;臣妾等皆與柳淑妃妹妹共侍陛下,推己及人,當同感陛下深恩厚愛,並無異議。」

      見局面演變成母親被言皇后和蕭景寧聯手夾擊,太子蕭景宣沉不住氣,也起身對皇后拱手,「母后想必誤會了,母妃素日裡,時常教導兒臣感念皇恩,又怎會妄議聖裁?只是勸導一下景寧皇妹,正所謂:禍福無門,為人所召;為何從來沒發生過的荒誕事情,會落在她身上,是否也該反思一二?」

      「禍福無門,為人所召?太子哥哥要和我講《左傳》嗎?」蕭景寧轉身正面太子,嘴角含著淺笑。太子和越貴妃尚沒有什麼反應,言皇后及幾位以讀書見長的皇子、駙馬皆已變色;梁帝一手托著頭,似是不勝酒力,一時看不出神態。

      「為人子者,患不孝,不患無所。敬其父命,何常之有,若能孝敬……」清脆的童音慢慢背誦出太子那句引文緊接下來的句子,在八面來風的殿上回響。

      這段文字講的是春秋時期,大權獨攬、把持朝政的魯國正卿季武子,沒有嫡子,偏寵庶幼子季孫紇,有意立他為繼承人,而苛待庶長子公鉏。公鉏心懷怨恨,想違抗父命;魯國大夫閔子馬就勸導他,禍福都是人自己招來的,作為兒子,只擔心不孝,不須擔心沒有地位;只要恭敬聽從父親的號令,事情怎會沒有轉機?

      這個典故,立意並沒有問題,但對於同樣沒有嫡子,而有一堆庶子、又同樣做不到一視同仁的梁帝來說,真是尷尬已極!太子聽了數句已慌了神,連聲怒喝:「住口!你給我住口!蕭景寧你好大的膽子!誰、誰給你膽子,口出狂誖之語!」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蕭景寧面前,指著她直喘粗氣。

      「太子哥哥在考較臣妹嗎?聖賢之書,何時變了狂誖之語?」蕭景寧圓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仰頭望他。

      「啪!」太子果然經不起連番挑釁,一巴掌把她搧倒在地;一室女眷的失聲輕呼讓他微微發怔,回過神來,又想上前再補兩腳。

      早在太子出手打人時,蕭景琰已忍不住要跳起來!身後卻有一雙手,死死抓住了他肩旁兩袖;「七哥別衝動!七妹說過的!」又看到對面的母親靜嬪一臉焦灼擔憂,向他輕輕搖頭,蕭景琰深深吸了一口氣,拍拍小胖子的手,示意他放心鬆開;冷眼看著譽王翩然上前,做好做歹拉住了太子。
      「皇兄且請息怒,七皇妹年幼無知,自有父皇、母后去教導,我等本不必操心太過,皇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混亂中,梁帝突然重重拍案,「夠了!都給朕退下!看看你們,一個兩個的成何體統!」

      待太子和譽王各自歸座,梁帝指著靠單手支撐,艱難地想從地上爬起來的蕭景寧,轉臉對言皇后道:「刺客闖宮之事,必須嚴查究底!但這個孽障,年紀小小,能讀過幾句書?就敢當庭頂撞太子!如此狂妄嬌蠻,不知尊卑,殊不可輕恕!皇后既居中宮嫡母之尊位,得用心教導才是!帶她去佛堂跪上兩個時辰,好好反省!之後再要罰抄多少天的經書,你自己看著定奪!」

      言皇后噤若寒蟬,連連稱是,忙指派兩個宮女,拉了蕭景寧下去受罰。

      筵席經此一閙,誰還有推杯換盞、觀賞舞樂的興緻?梁帝氣呼呼扔下一句:「都散了吧。」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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