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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家人 ...

  •   無論外間如何紛繁雜亂,芷蘿院一如既往,清雅幽靜;愛子久別歸來,紫檀木案上,放滿靜嬪精心炮製的時令美食,香氣四溢。

      蕭景琰卻不像以往入宮和母親相聚一般,大快朵頤;雙眉緊鎖,捧著一碗百合清釀,喝不到兩口又放下,站起來在屋中來回踱步。

      「景琰,娘知道你自小最疼這個妹妹,可今兒這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只能靠景寧自己熬過去。」靜嬪輕拍兒子的肩膀,柔聲勸慰。

      「兒臣不該叫母親擔心的。」蕭景琰回身歉疚地望向母親,「只是……景寧還是個孩子呀!身上還有傷!她……」

      「景寧年紀雖小,可是個很聰明的好孩子!你看她還一早埋伏下景銓,不讓你衝動行事。你這個當哥哥的,尚且不如她。」靜嬪眼中浮現淺淺笑意,嘆道,「你不在京城的這段日子,許是不知道,景寧沒了親娘,千難萬難的;倒還能想著照應我們母子倆。」

      「景寧年前託母親寄來的毛皮手套和護膝,兒子收到了,確實不錯。最難得的是,戰英也得了她送的一雙護膝,樂壞了!」憶起過年前,在飛雪漫天的北境前線哨所收到禮物時,列戰英那副不敢置信、歡喜得結結巴巴、語不成句的憨態,不由得也抿嘴笑了,「那手套,想必母親也用上了吧?」

      「景寧那次只送了我護膝,並沒有手套。」靜嬪含笑搖頭。蕭景琰眉頭一擰,頗覺詫異。

      「傻孩子,那批手套,是景寧孝敬太皇太后、陛下、皇后、還有太子的年禮;我縱是得了,也不敢穿戴啊!不過,難為這孩子還費心想了個法子,把二十斤上好的獸金炭撥給我了。哎,這蒸餃可得趁熱吃,你邊吃邊聽我給你細說。」總算把憨直的兒子哄回到飯桌邊,她便把除夕夜宴那一幕擊鼓傳花,娓娓道來。

      莊嚴肅穆的咸安殿,這世上最尊貴的一群人,竟團團圍坐玩起了擊鼓傳花,想想也不禁失笑;只是,明明該是無憂無慮、偎在母親身邊撒嬌的年紀,小姑娘卻連出於善意給人送點東西,都得小心翼翼,暗中設法周全,不落任何口實,著實讓人心酸。蕭景琰不自覺捏緊了拳頭,「若淑妃娘娘還在,景寧又何至於此?終究都怪他!是他……」

      「景琰!」靜嬪低聲喝止:「你想說什麼?你真打算把這些也告訴景寧嗎?」

      蕭景琰怔了怔,緩緩搖頭,「母親放心,兒臣有分寸,妹妹還小,知道了也無用。但兒臣不會放手,終要替她查個水落石出!」

      縱然這些年出生入死,有功無賞,似被輾壓到了泥塵裡,始終無法改變這個兒子對正義和情義的堅守;靜嬪驕傲而又欣慰地舒了一口氣,「你也自在些,我打發了人去留意著佛堂與太清宮兩處的消息,待方便時,我們帶點吃的過去看景寧。」

      佛堂裡,不知何時踏進兩位不速之客。兩壁及佛龕前,高高低低吊掛著的長明燈,點點燭光穿不透香煙繚繞,反替那團團白霧鍍上光暈。梁帝擰著眉頭,凝視前方那道昏黃光霧中直直跪著的小小背影。

      他向來多疑,散席後,一邊往後宮走,一邊便和高湛嘀咕,「景寧宮裡,不乏會武之人;年仲康還做過朕的侍衛,當年受了重傷,再不能娶妻生子了,他又是個孤兒,朕才派他轉到宮裡侍候。再有,當年隨柳淑妃進宮那個韓嬤嬤,據聞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怎麼就能讓公主受了傷?」

      高湛以萬年不變的「老奴不知,不敢妄言」應對,不出意料,梁帝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額角,笑罵一句「你這老滑頭!」,吩咐步輦往佛堂去。

      對著那孤單又倔強的身影躊躇良久,梁帝走到她右前方,「寧兒。」

      「父皇。」蕭景寧的聲音委靡,梁帝低頭湊近去看,她臉色雖有點蒼白,卻一滴淚也沒有。

      梁帝有些意外,一夜驚嚇、又受了傷,不僅沒得著安慰,還被罰跪,這女兒性子也太倔了吧?忙板起臉道,「咳,朕來問你,可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

      「太子殿下剛不是說了嗎?刺客哪也不去、誰也不砍,特地賞光跑來砍兒臣,定然是兒臣有錯。至於兒臣錯在何處,父皇是否應該去問問那兩位禁軍羈押著的壯士呢?兒臣也很想知道。」蕭景寧垂目看著地面。

      「你!……」梁帝氣結;對著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姿態的小女兒,欲要咆哮,又欠缺一點底氣。「好好,昨晚之事且不理論;今兒筵席上,你總不該屢屢頂撞宣兒。論尊卑,他是君,你是臣;論長幼,他是皇兄!」

      蕭景寧仰頭望他,眼神明淨專注,「太子殿下但凡只說兒臣好歹,兒臣都該忍著;但方才太子殿下所言,兒臣若是認下了,母后便也推脫不了一個失察之過。母后倘若因此遭了斥責,日後叫兒臣在後宮如何自處?」

      皇后和越貴妃早已勢不兩立,連深宮浸淫多年的資深妃嬪,都做不到左右逢源,一個沒了親娘的十歲女童,又如何在她們之間周旋?如果必須選定一邊陣營的話,也確實只有皇后可選;孝順中宮嫡母,到底名正言順些。想到這一層,梁帝臉色暗了暗,「好了,你不必多慮,萬事自有父皇替你周全。只是往後對著父皇,你說話也和軟些!再這般沒規矩,定不輕饒。」

      蕭景寧低低地悶聲應道:「父皇是寧兒在這世上至親之人,在父皇面前都不可以暢所欲言嗎?那,就不說了吧。」

      梁帝從沒往這層意思上想過,一時聽了,只覺得小女兒待他一片赤誠,很是窩心。雖然早就心軟了,卻因心中早有計較,仍沒有開口赦免;只摸摸女兒的小腦袋,淡淡吩咐高湛,「擺駕,正陽宮。」

      言皇后果然沒教他失望;半路上帝后的步輦便巧遇了。言皇后聲淚俱下,替蕭景寧求情,梁帝半推半就允准了,並攜著她的手,伴她走回佛堂,一路上大力褒獎她的中宮嫡母懿德風範。言皇后備受冷落多時,忽有此恩遇,不禁暗自慶幸,養子譽王的確摸透了梁帝的心思!自此,蕭景桓賢王之名更盛;轉日梁帝亦尋了個由頭,賞賜譽王金錠、蜀錦若干。此是後話。

      卻說芷蘿院那邊得了消息,靜嬪母子二人皆寬心不少,等到挨近黃昏,便去探望蕭景寧。其時皇后、太醫及梁帝遣來探視的內侍等等,早已離開,引簫閣回復寧靜。蕭景寧歇了中覺剛起來不久,見方莘已親自迎了靜嬪母子進寢室,便放開懷中的小貓,要下地見禮;靜嬪趕緊上前,坐到床沿制止,「起來幹什麼?你這孩子!你原本就不必跟我們見禮的。」

      論品級,蕭景寧是比靜嬪母子要高;不過柳陌一向教導女兒要以長輩及兄長之禮相待。靜嬪與柳陌,無論年紀、出身或際遇,都大相徑庭,原本交集不多;岐王逆案之後,靜嬪更是深居簡出,輕易不與人交往。只是女兒年幼體弱多病,柳陌年輕,不免常亂了方寸,三天兩頭向她求助。靜嬪醫者之心,自不會坐視不理,一來二去,便惺惺相惜起來。蕭景寧自幼便由靜嬪幫著照看、調理身子,二人十分稔熟,靜嬪坐下便拉過她的手來把脈;一邊又招呼她的宮女,「你是木槿對吧?我讓小蘋拎了一罐茯苓雞湯過來,拿去熱一熱給你們公主喝。」

      「又勞靜娘娘費心了。可寧兒還是心領了吧。」蕭景寧看了看坐在床前胡櫈上,臉色暗沉的蕭景琰,吐舌頭做鬼臉道:「今兒筵席上的事,七哥還在生寧兒的氣呢,要是把靜娘娘專為七哥做的雞湯都給搶了,這坎兒更是過不去了。」

      「少胡說,誰生氣了?」蕭景琰見她還能說笑,想是傷勢無礙,便也笑著伸手揉亂了她披著的一頭長髮,「還敢用小九伏擊我,啊?」

      看著兄妹倆玩鬧,靜嬪卻輕輕嘆了口氣,「寧兒,你不喝那雞湯,是不是因為還在茹素?」蕭景寧沒有回答,倒是站在門邊的木瑾,在目光和靜嬪相遇時,點了點頭。靜嬪感慨地撫了撫她身上米色葛布做的交領中衣,「原來真是這樣。你母親去了這大半年,你在人前不敢露出一點哀思,背地裡卻只穿素色粗布衣裳,不肯吃一口葷菜;還每晚抄經……這怎麼行!」

      長睫低垂,微微顫動,豆大的淚珠無聲落在蕭景寧緊握的拳頭上,「靜娘娘,我好恨自己,恨得不知該做點什麼好!我明明學過輕功的!為什麼當時不敢跳下馬?為什麼不跳?若是跳了,母妃便不用……」

      「傻丫頭!這怎能怪你!」蕭景琰急步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就算軍營裡的將士,偶爾也有墜馬喪命的?你學會騎馬才多久?能堅持到我們趕來,已經很不簡單了!不信,下回你見了戰英他們問問,他們有沒有向我誇過你?」

      「論理,我說不得你;但我還是要說,聽不聽則在你。」靜嬪強忍住淚意,把她攬進懷裡,輕輕撫拍著,「守孝盡孝,不過是講求個心到神知。要孝順你母親,便須知道,她從來就只想要你平安喜樂,無病無災地好好活著;眼下你正是長身體之際,再這麼作賤自己,你母親在天上看了,只怕難有片刻安寧。你還要繼續下去嗎?」

      這大半年來,委屈、驚惶、失望和鬱怒,蕭景寧已經歷過很多很多;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找到一個安穩的懷抱,可以放縱一哭。

      穿越到大梁朝五年多了,如果說,蕭景寧身上還留著什麼現代人的痕跡,就是她喜歡獨處,平日總讓宮女和內侍不必站在跟前侍候,全都到外間休息待命;靜嬪四下環顧,想叫宮女端盆水進來給她淨臉,一時竟找不到人。

      「母親。」蕭景琰忽低聲叫道,靜嬪隨他目光看過去,原來那個叫木槿的小宮女在門邊探頭;便招呼她進屋。蕭景寧也迅速坐正了,匆匆抹了把臉。

      「稟公主,禁軍蒙總領求見。」

      蕭景寧便要下地更衣,靜嬪卻攔阻道,「傷筋動骨的,總不知道好好歇著!景琰,你做哥哥的,替寧兒去前頭支應了吧。」

      蕭景琰這一去便是小半個時辰。靜嬪索性吩咐宮女熱了雞湯來,親手餵那彆扭的女孩喝完;正替她把一頭長髮編成辮子,蕭景琰精神抖擻地回來了,面容仍是肅然,眼底卻帶笑意。蕭景寧心忖:兩人故友重逢,想必很是愉悅。

      「蒙摯是來回報昨晚闖宮刺客的事的。」蕭景琰坐下便道。

      「這麼快?」蕭景寧詫異。

      蕭景琰擺擺手,「禁軍拿下的兩人,很快就被認出來了,他們就是之前被裁撤的禁軍,本該調到西境去效力,不知怎的逃匿了。怪不得對宮裡地形、防衛如此熟悉!二人堅不吐實,只咬定是對於被裁撤不服,存心報復!」

      「哦,那只能查到這地步了?」靜嬪冷冷一哂。

      「奇就奇在,後晌陳賢妃忽然去向皇后請罪,自承是事件的主使!」蕭景琰一臉疑惑。

      饒是靜嬪素來冷靜睿智過人,也不禁站了起來,「景璘的母親?怎麼會是她?」八皇子蕭景璘也是先天不足,自幼便有風疾之症,一個多月前撒手塵寰,享年十四。陳賢妃出身寒微,萬事只以兒子為重,自私或許有之,但蕭景寧實在不記得,母親或自己與她有何衝突?

      原來,據蒙摯引述,陳賢妃供稱,蕭景璘病中虛弱,聽不得任何響動;宮中貓兒眾多,每每讓他整夜心悸難安,病情加劇。愛子夭折,她便發願要滅盡宮中貓隻。第二層緣故,她素來看不慣柳淑妃只生了個女兒,卻處處佔先;而她曾多次求梁帝,將清靜而景致疏朗的太清宮賜予景璘養病,梁帝偏偏沒答應,而柳陌初進宮,便成了太清宮的主人!直等到柳陌故去,整座宮殿仍未能易主,反而歸了蕭景寧這黃毛丫頭!

      似乎言之成理,細想又有些難以置信:「買兇闖宮生事,僅僅就為了把我和貓兒趕出太清宮?」蕭景寧不由得想起前世那句著名的「一切問題,都源於土地房屋供應不足」,只得搖頭苦笑。

      「不知皇后娘娘如何發落?」陳賢妃雖然可厭可恨,但同是育有皇子的母親,靜嬪總有點物傷其類。

      「蒙摯約略聽聞,父皇和母后初步的意思是,體諒陳賢妃愛子新喪,神志昏聵,位份是一定要降的,加上禁足冷宮吧。這些與禁軍職責無關,他也不清楚;大概過兩天便有旨意下來了。」蕭景琰皺眉,這些年,景寧但凡吃虧,最後總是含糊其辭,不了了之的多。

      他胸中鬱悶難當,有心換個話題,「景寧,還敢不敢騎馬?」

      「啊?」對視片刻,蕭景寧領會了他的好意,咬唇道:「怕,自然是怕的;不過總得繼續學;我能學會的。」

      「好!等你的傷都好了,我還在京城的話,便來教你。」

      兩個來月後,蕭景寧真的去向梁帝請旨,讓七哥進宮教她騎射;梁帝略略一忖便答應了,一點沒覺得讓一個能率兵保家衛國的郡王,去當騎術教習有何不妥。蕭景琰則意外得了天天進宮、順道探視母親的便利,倒也皆大歡喜。

      自此蕭景寧常常沒換下練習騎射的窄袖胡服,便趕到藏書閣上舅舅柳陘的課;引得後者長嘆:「天家規矩,陛下就真的不管了嗎?」

      事實上,梁帝又哪裡是看重規矩的人?若真把規矩放在心上,他年輕時就不會參與奪嫡,並贏取最後勝利了。對待景寧,他向來就不拘一格,允許她跟著舅舅讀書、讓她成為一宮之主等等,都是心血來潮的破格之舉,事後也從沒打算修正。畢竟只是個女兒,又不是皇子,再出格又能如何?

      隨著年歲漸長,授課日漸減為隔日、每五天一回,到十四歲後就變成一旬一見了。有時柳陘要出外經商,還須暫停一陣子,回京再補上。從後宮走到藏書閣,那條路上的濃蔭,隨季節轉換色澤,周而復始;從當中穿過的女孩兒,卻漸漸地長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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