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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沉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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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關震如約前來,蕭景寧還沒完全消化掉這個消息,只是怔怔望他,剛想開口,又是一陣咳嗽。
柳陘走到她背後,替她撫拍了幾下,和聲道:「寧兒,天有點涼,你又病着,就不要出去亂走動了,且在這園子裡逛逛,我去吩咐人給你熬碗藥茶。」一面用眼神示意關震好生照應她。
二人出了小書房,信步下樓,推門走進了他們初次遇見時的練舞場。這段日子,楊柳心正在閉門歇業,偌大的練舞場也是空無一人。
關震拉蕭景寧在鬆軟厚實的地氈上坐好,有些擔憂地搓着她冰涼的手掌,「早知道你病得這麼難受,就讓你別出來了……」
蕭景寧反手抓住他,「阿七,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原來你是為這個着急啊?」一直感覺她不對勁的關震鬆了一口氣,「時間快到了啊,你該引薦我到靖王府從軍了。」
見蕭景寧好像仍反應不過來,又揉揉她的髮頂,「傻丫頭,你忘了?原著裡,梅長蘇冬至那天初次到靖王府登門拜訪,就在虎影堂裡頭看到了我;那可是軍官們議事的地方,我若是剛進府,能出現在那裡嗎?現在滿打滿算也不到兩個月了。」
「可是……你仔細想過沒有?你在舅舅這裡,才是最安全,也最能發揮所長的地方!……」
「你怎麼了?我們不是一早就商量好了,按照原著裡寫的,一步步走下去嗎?」關震有些詫異。
「我忽然覺得,按部就班……或許也並沒有什麼用。」蕭景寧搖搖頭,拿出靜嬪給她縫進了藥草的香囊,用力嗅了幾下,止住喘息,「書上往往就那麼幾句話,可是要怎樣才能做到?比如說,請太皇太后去救霓凰郡主?我要怎麼說、怎麼做,才能奏效?我們都是平凡人,並沒有什麼超能力!在皇宮裡,我有這重身份在,很多事情還能糊弄過去;你進了軍隊,那是隨時都會被派上戰場,真刀真槍的拼命!你以為是演戲?換掉戲服就能下班回家?」
「不算前世,今年我也二十一歲了,我會把投軍打仗當兒戲?」關震霍然立起,有點激動地來回踱步,「Jane,當初你說,你不想改變故事的軌跡,不想出現什麼蝴蝶效應,影響到旁人的命運……我懂,真的我都懂,所以我願意配合!我們談好了的,不去計較結局如何,只管一步步走下去!你放心,我在這裡也生活了十幾年,押過鏢走過江湖,架更是沒少打……」
蕭景寧扭頭對着另一邊牆角,不說話,仿佛忽然被那雕花的壁腳吸引住了。天知道為什麼她忽然陷入一個絕望的情緒黑洞裡,不能自拔。
「或者你有更好的想法?嗯?不然就幫幫我,好嗎?我總不能自己跑到靖王府敲門,毛遂自薦吧?」從身後環抱着她,把頭埋在她髮間。
「靖王、我七哥,和四舅舅很不一樣;他是一個很注重原則、規矩的人,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說服他……即使他接納了你,你也要百分之百服從軍令,可能要離開金陵,或者整月整月地呆在軍營裡,我們想見面是更難了。」蕭景寧還是沒有轉過身來,背向他,壓抑着咳嗽,緩緩啞聲說道。
關震聽着,揪心地疼,又不禁湧起幾分不解與委屈, 「眼前只有這一條路,總得試一試,不是嗎?我覺得你顧慮太多了……」
他沒法子把她身子扳過來,看不到她的眼睛,忽然覺得心裡沒底,遲疑道,「其實,你是不是已經放棄了?Jane?你覺得沒有希望,掙扎下去徒增煩惱,是嗎?所以,你安於現狀,只要像今天這樣,不時出來聚聚說說笑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哪天再也不能見面了,就丟開手,一別兩寬?你是這樣想的嗎?」他自己沒留意,最後幾句,語聲已開始顫抖。
又是一陣沉默。不過這陣沉默很快被打破,練舞場外有人輕叩虛掩的門,兩個管事娘子在輕聲對話:「大姑娘還在裡頭吧?」
「沒瞧見人出來呢,也沒喚人侍候,想是還在的。」
柳陘商團中,能見到蕭景寧的本就不多,知道其真實身份的,更屈指可數;大部分管事只知道這個不常出現的姑娘,頗得東家疼愛信任,竟可以參與生意上的一些決策;有些人還暗地裡揣測她是東家的私生女,「大姑娘」這個稱呼就約定俗成地叫起來了。
「大姑娘,您的藥來了。」確認人在裡面,送藥的管事娘子便輕輕推開大門。蕭景寧已迅即掙脫關震,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門前,說了句「有勞」,端起托盤上的藥盞一飲而盡,在管事娘子身側掠過,下樓去了。
待關震回過神來追出去,她的馬車已出了楊柳心的後門。
「大姑娘,要回車馬行嗎?」為她駕車的是舒管事的三兒子舒信,十四五歲大的小伙子,人卻伶俐,看蕭景寧奔下樓時臉色不佳,只說要走,便趕著車直出了螺市街,方放緩繮繩,回頭發問。
蕭景寧不想滿心愁緒地回宮,徒惹身邊的人擔憂,一時沒什麼想法,「我……不想這麼早回去,隨意再走走吧……」轉念一想「隨便」二字也太難為人了,又道:「或者你給我找個吃飯的地方,清靜點,最好是我沒去過的便可。」
「那,慶雲樓可好?」舒信略想了想,又有點赧然,「我二哥也在那兒幹活……只是路遠了些。」
蕭景寧約略明白他的意思,慶雲樓不在金陵高檔地段上,臨着運河邊,附近不遠便是碼頭。不過正好她想散心,這些平民酒樓也不怕會遇見什麼皇親貴冑,便同意了。
車子轔轔開動。蕭景寧斜斜挨在座椅靠背上,剛剛喝下去的藥開始發汗,有點昏昏沉沉,車窗外的市聲,傳入耳內只是朦朧悶響。
更難受的是心裡堵得厲害,她知道自己這天全是無理取鬧:不知為何,關震無止境的付出,越來越讓她恐懼,無法面對。她無法回應,因為她不光是穿越而來的令璟,也是蕭景寧,她不能肆意離經叛道,來個詐死私奔之類;這會累及那些自小照顧呵護她的人,比如太清宮上下,以及整個柳家。而她的自私和退縮,又只會重重傷害關震!「唉,可能還是愛得不夠吧……」
一路胡思亂想,自嘲自責,猛然發覺馬車漸漸停了下來。正想揚聲發問,前面的車門已被拉開一角,舒信已下了馬,站在車轅旁邊,恭聲道:「大姑娘,前頭不知怎麼了,人多得很,車子過不去,我把車子趕到路邊,您歇一歇,我去打探打探。」
蕭景寧應了一聲,正要挪過去靠道路中央那一邊,撩開窗簾往外看;前面車門忽然被拉得更開,一個身影閃了進來,又把門拉上。車廂裡驟光驟暗之間,只有一雙眸子,灼灼地照向她。
「阿七……你怎麼在這……」蕭景寧愣了一下,如夢初醒。
「阿信那小子又不是不認識我,我就一直坐在他旁邊啊。」關震彎了彎嘴角,抬手撫上她的臉。蕭景寧剛才那樣突兀離開,他自然放心不下,便悄悄追了上來。隔着一道車門,他聽不見哭聲,還以為她純粹是負氣,不甚傷心難過;誰知卻是無聲地掉了一臉的淚。
「對不起……阿七,不值得的,真的,這對你不公平。我……不值得你這麼好。」蕭景寧忽然撲進他懷裡,喃喃道。
「又胡說了,需要計算得那麼清楚嗎?」關震柔聲道,低頭吸吮着她腮邊滾燙的淚珠。蕭景寧渾身一陣戰慄,微微偏過頭,以唇舌探尋回應。
「大姑娘!關大哥!」轉瞬間,舒信氣喘吁吁跑了回來,輕叩車門。
「怎麼回事?」關震拉開車門一角讓他說話。
「這兒往前不遠,有幢老宅子突然塌了一半!下面是條河道,其實就是運河的一個分支吧,房子裡的人、還有河邊路過被砸到的,都掉進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水挺急的……」
關震長眉一掀,跳了下車,「我去看看。」縱身上了屋頂。
蕭景寧也明白,這個年代遇上天災人禍,不用指望官府能第一時間介入;去報官?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巡防營的官兵呢?還是民間自救為主。她定了定神,問:「這離運河碼頭不遠吧?會有船工過來救人的吧?」
「有倒是有,只是人不多,這一片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沒賞錢啊,今兒的河水可冷了。」舒信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阿信,帶我去慶雲樓,找人來幫忙!」即使掌櫃不認識她,她有柳氏商團的對牌,可以調錢和人手出來應急。蕭景寧本來找出一頂帷帽準備戴上,但隨即想到在這個貧民區,誰能認出公主來?戴帷帽反而惹人注目呢!便一把甩開,跳下馬車。
舒信嚇了一跳,呆呆看着她。
「馬車停這兒沒事吧?」
「哦,沒、沒事。後面那一輛也是咱們車行的。我去說一聲便是。」
蕭景寧望着前面的人牆,頭大如斗,正想問問舒信的輕功如何;卻聽得嘭嘭兩聲巨響,前面接連升起兩簇白光,仿佛在白天放了個煙花似的;人牆陡然騷動起來,刷地從中分開,兩匹馬一先一後跑了過來,轉眼便衝進滯留的馬車和人群,馬上的人似是巡防營服色。後面的老兵不住粗聲大叫:「讓開!都給老子讓開!那些都是軍中弟兄們的孤兒寡婦!人命關天!」他護送着前面一騎出了重圍,便撥轉馬頭原路返回河邊。
看來巡防營有人到了,只是人手不足。蕭景寧心念電轉,摘下腰牌塞到舒信手中,「你去碼頭喊人,救上來一人,就發三兩銀子;去跟掌櫃說,問問賓客中有沒有懂醫術的,也請過來幫忙;此外讓幾個夥計拿些桌布、熱水來,越多越好。」
舒信半懂不懂,被動地點着頭,以為蕭景寧是知難而退;「大姑娘您先上……哎,是上馬車,不是上房頂!」他一頓足,提氣急急追了上去。卻見蕭景寧去的是河邊的方向。
她必須去。因為她想起來了,住在這一帶的,應該都是靖王麾下的遺孀遺孤。大梁各邊境大小戰事不斷,每一場仗,都會有將士陣亡;對他們遺下的妻兒,蕭景琰都會主動承擔起照顧的責任。可是,遺孤若是男孩,還能帶在身邊,放在軍營中教養;可若是女孩,還有那些遺孀,就要另覓處所安置。他俸祿有限,又向來清廉自持,便只能安排她們在這種平民地段棲身。
靠近出事地點,蕭景寧便悄悄落地,混進人群裡。事發一段時間了,又有三四個巡防營官兵在控制場面,現場已沒那麼混亂,圍觀人群自動在河岸前留出一塊空地。十來個渾身濕透的人,橫七竪八地倒在那裡喘息;每當有人拖着落水者游近岸邊,便有幾人過去幫忙拉上來;也有幾個看來是街坊的大媽、大嫂,拿了自家的被單,給相熟的鄰里披上。因此,她看到關震抱着一個小孩,摸索着上岸時,便跑過去接應,也沒人阻攔。
關震大口喘着粗氣,眼睛被額髮上急淌下的細流,打得幾乎睜不開;幸好他懷中的孩子馬上被奔過來的一個大嬸抱開了。接過手帕擦一把臉,他才意識到來人是誰,訝然道:「你怎麼......太冒失了!」一手把她拉到一棵柳樹背後。
「這地方,就算有人認得關鏢頭,也不會有人認得我吧?」蕭景寧滿不在乎地笑笑,又問情況如何。
「我剛到不久,也就是和人搭把手,撈上來兩個孩子。聽說總有十來人獲救了。有些被水沖遠的,有船工追出去了。巡防營剛好有支小隊在碼頭那邊,也跟了過來,可只有一兩個士兵懂水性,其他只能在岸上指揮。」關震一邊說,一邊慢慢把氣息調勻,「現在最麻煩的是,有幾個大嫂、姑娘,不願意被人救!」他皺起眉頭看向河面。
蕭景寧順着他目光,果然看到河中央有年輕女子,勉強抱住一個木桶,還有一個則抓住一段樹椏,被水流沖得晃晃蕩蕩,越漂越遠;好像已嚇得意識模糊了,連哭叫聲也很微弱。「不願意被救?難道......」
「就是禮教害人!」關震恨恨道:「剛才我去拉她們,她們還拚命躲開,那個木桶上的還嚷着,寧死也不能有辱家聲!--喂,你不能去--」可他匆匆抓在手裡的,只是一件夾棉長袍;咚的一聲,蕭景寧已躍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