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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不同 ...

  •   樓高三層的慶雲樓,矗立在運河邊也將近廿載了;雖是每隔幾年都會粉刷上漆,翻新一回,但看樓頂的青灰瓦沿,不知名的野草蔓生,風中輕曳,便透出年深月久。

      三樓一間雅座,憑窗一角,兩名一身便服、毫不起眼的男子談興正濃。正是靖王蕭景琰,與他新相交不久的戶部侍郎沈追。如果不是樓下異常的喧嘩聲浪,夾雜著奔走腳步聲,一陣賽過一陣,相見恨晚的兩人不知何時方能打住話頭。

      隨侍在側的列戰英,察覺有異,悄然出去轉了一圈,回來附耳向蕭景琰稟報幾句。蕭景琰神色微動,起身步出與雅座相連,臨江的樓台,憑欄遠眺。沈追這時也大致打聽到事態,跟了出來。

      列戰英走近,低聲問:「殿下,可要回府召集人馬……」

      「不必。」蕭景琰凝神觀望片刻,擺擺手,「巡防營的人已然到了。」說話間,低頭又見酒樓裡奔出一群人,有夥計模樣的,提着水壺或桌布等雜物,簇擁着兩個書生、文士打扮的男子,趕了過去。

      沈追看在眼內,心忖:這個七皇子,對有平民百姓塌樓、落水,顯然甚是關注,卻能冷靜判斷,不輕易插手;手握兵權,卻全無半點弄權邀功之心,真正難得。若換作是那兩位在場,只怕……

      「咦!」列戰英忽又驚呼一聲,隨即在蕭景琰目光示意下,嚥下了半句話,只是指向河面的手一時忘了收回來。

      沈追因少年時苦讀用功太過,眼力遠不如兩位武將,此時順着列戰英指示的方向,踮起腳尖看過去,卻不得要領。

      蕭景琰回頭淡淡一笑,「他不過是看到從前軍中一個小兵,竟在巡防營當上了頭目而已,如此大驚小怪的,倒叫沈卿見笑了。還是回屋去品茶吧。沈卿,請。」

      沈追依言回身先行,沒看到蕭景琰右手發狠地緊握着欄桿,深深吐納幾口氣,才緩緩鬆開,丟下一句「救人要緊,你另擇時機再敘舊吧!」

      列戰英心領神會,繼續留在原處張望。他越發肯定,那躍入河裡,把伏在木桶上的女子拉回岸邊,轉身又潛入水中的嬌小身影,他和靖王,都不陌生。

      蕭景寧其實沒受過拯溺訓練,下水後心裡也很緊張;幸虧那個伏在木桶上的女子也將近力竭,見她也是個姑娘,便非常配合;由着她領回了岸邊。之後,岸上放下了一隻舢板,關震和一名船工在上頭接應她,她往水裡潛游了一陣子,又撈起兩名婦人及一個小女孩,俱已沒有知覺,也不知還能不能救回來。

      正一手扶在舷邊,抹了一把臉,便見兩三名巡防營官兵已擠到岸邊;若和官兵打照面,不免會被查問來歷,她不禁有些發愁。關震拍拍她的手,輕聲道:「你還行嗎?到碼頭那邊去,阿信會接應你的。」

      趁着關震大呼小叫,讓岸上扔繩索、竹筐等下來,好把遇溺女子吊上去;她潛回水中,一口氣游向碼頭。不多時便見前方埠頭外,橫七豎八停泊着幾艘小艇,舒信在其中一艘的艙門裡伸出半個身子,向她招手。

      小艇划回柳氏商團自設的埠頭,蕭景寧躲在慶雲樓後院歇息了小半天。關震則一直留在現場幫忙。午後天色漸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她便又向掌櫃借了人手,撐着傘去增援;把房子塌了、無處容身的婦孺,帶回商團在碼頭邊上的一個貨倉,暫且安置。直忙到柳陘聞訊匆匆趕來,把她塞上馬車送走。

      一整天的亢奮,讓蕭景寧忘記了自己是在病中;進入回皇宮的暗道,才覺頭重腳輕、眼冒金星、渾身酸軟、交替着發冷發熱;扶着牆壁勉力向前挪動。韓纓見她遲遲未歸,按捺不住,叫年仲康進暗道接應,恰好在離出口處尚有約莫一刻鐘路程的地方,發現她搖搖欲墜。

      其後一連數天,蕭景寧都昏昏沉沉在病榻上度過。梁帝問起,便推說是她貪玩,感了風寒還去御苑遊湖、淋了雨。梁帝素知小女兒有些嬌縱調皮,自小身子又不大好──多半與他當初賜下那碗紅花「安胎藥」脫不了干係──梁帝每念及此,不免心虛,當下只是不痛不癢責備幾句,命她好好養病。皇后就更不會來操這等閒心了。

      這天晨間醒來,蕭景寧終於覺得頭部沒那麼沉重,張目四顧,也不再滿天星斗了;便披衣而起。那些軍戶遺孀無家可歸,也不能虎頭蛇尾,丟下不管;簡單梳洗過,她便趕了月季等人去張羅煎藥,自己拿出紙筆墨,給柳陘寫信。

      她設想,在名下的宅子裡選一處,集中安置孤兒寡婦們。但並不是單純行善,收留別人白吃白住,而是類似現代的居民互助委員會。讓有能力工作的遺孀們,都承擔一定工作;一批負責燒飯菜、一批漿洗縫補、通文墨的就教孩子讀書寫字、還可以繡花、織布,交給柳陘代售……用她們的工作時數,抵扣租金等費用。

      因先要草擬出具體章程、預算,她塗塗劃劃的紙張東一張、西一疊的撒滿了矮几和坐榻。正凝神苦思,熟悉的藥香忽然飄至;她皺皺眉,習慣地一揚手,「先放在那邊書案上好了。稍後再喝。」

      回應她的,是一陣水聲,想必是湯藥從壼中倒出,斟到瓷碗內。宮女們都知道小公主好清靜,在她面前,走路都盡量無聲無息,這個倒好,乾脆連應答都省了。她有點好奇,正要側頭看看是誰;「呯!」藥碗重重擱到她身前的矮几上,幾點滾燙的水滴,飛濺到手背上。

      藥碗上方,蕭景琰那張棱角分明的俊臉上,隱含怒意。

      「七哥……」蕭景寧慒然不知蕭景琰的火氣從何而來,下意識地揉了揉手背。

      看到她手背被燙紅了一小塊肌膚,蕭景琰的怒氣好像窒礙了一下,背着手踱了幾步,才沉聲斥道:「怎麼忽地嬌氣起來?景寧公主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一身的病,你不是還敢往河裡跳嗎?還淋着大雨東奔西跑呢!」

      她那天在運河邊上的舉動,蕭景琰竟然全知道了?!蕭景寧如遭雷殛,心裡急急轉着念頭;不待她想出應對之說辭,又一個驚雷劈了下來!

      「你不必耍弄小聰明,想出些說辭來搪塞我;關震可全都跟我說了。」

      蕭景寧驚得猛然跳起身,又一陣暈眩,搖搖欲墜,兩臂撐在矮几上,劇烈嗆咳,直咳得身子弓起。

      蕭景琰緊抿着嘴角,盯了她片刻;還是伸手扶她坐好,一下又一下,撫拍着她的脊背。心下無奈:再生氣,又能將這個妹妹怎麼樣呢?自己根本看不得她吃苦。

      咳嗽聲漸漸平息,可她的身子還止不住的微微發顫。

      「你到底在怕什麼呢?」兄妹二人多年相處,少有如此僵局;蕭景琰起身欲離去,「你若不想讓我過問,我不插手便是。你放心,我並非多言好事之輩。」

      蕭景寧卻伸手拉住他衣擺,鼓起勇氣仰視他,啞着嗓子道:「七哥,我和姐姐們從來都不一樣,我也不想和她們一樣。」

      蕭景琰緩緩回望,輕聲道:「你與別人不一樣,又如何?需要讓一個素不相識的旁人來告訴我?」看到小妹含着淚,漲紅的小圓臉快將垂到胸前,他抓起藥碗塞進她手裡,「先喝藥。」

      弄清楚了蕭景琰最生氣的,是妹妹試圖隱瞞自己,而不是她的離經叛道,蕭景寧心中稍定。端起湯藥一仰而盡,便把結識關震的前後始末,絮絮道出;只沒有提及二人是穿越而來。

      蕭景琰靜靜聽着,和關震所言並無二致;他甚至留意到,對於一名公主,為何可以時不時獨自溜出宮外,兩人都刻意語焉不詳。他暗忖,總和她身邊服侍的人、還有柳陘的相助脫不開干係;她不願說,想必是為着保護這群人罷了,暫且毋須深究。

      最初他納罕:一個深宮教養出來的女孩兒,說起這等有違閨訓之情事,毫不忸怩,仿佛理當如此;說不了幾句,杏眼淚意全收,流盼生輝。隨即悟到,景寧自幼備受父兄寵溺,再驕縱任性些也無大礙;關震一介布衣,初登王府,便敢於高高在上的鐵面王爺跟前,直抒胸臆,才真正難得!

      那天,關震開心見誠,直說是為了景寧前來投奔;蕭景琰竟按捺不住,幹了一件自懂事以來,已很久沒有做過的壞事:以測試武功為由,吩咐手下諸將圍毆關震一頓!

      關震武力也自不弱,兩員副將、兩員百夫長聯手夾擊,他仍未落下風;直到蕭景琰不顧身份加入,才能將他狠狠撂倒!「想拐跑本王的妹妹,能不讓你這小子脫掉幾層皮?」想到此處,蕭景琰眸間嘴角,不禁泛起淡淡笑意。

      咦!永遠一臉正氣及孤憤的靖王,何曾有過這種佔了小便宜似的的調皮表情?蕭景寧不能置信地推推他,「七哥……在笑什麼?」

      「嗯。」蕭景琰回過神來,揚了揚下頜,「大致情形,我已明瞭。這兩天,我讓關震先跟着戰英試試;你不必擔心,關震這小子像是有一肚子雜學,你戰英哥哥很是喜歡他。」

      關震確實是被列戰英帶回王府的。出事那天,列戰英受命到河畔了解災情及善後,看到關震正向巡防營一個小頭目報告,塌掉的房子兩邊,緊挨着的幾幢老宅似乎也有隱患,建議疏散住戶。列戰英是靖王麾下得力幹將,行伍中人,少有不認得他的,見他過來,巡防營官兵紛紛見禮;幾乎要立即讓出善後的主導地位。

      列戰英深知靖王用意,自不會喧賓奪主,只扼要過問一二,就把關震拉到一旁細談。原本他首要任務,是查探此人身份,為何竟與景寧公主姿態那般熟稔?事涉公主清譽,令他惴惴不安。與柳陘打過照面後,他便猜度,應該只是柳陘派來保護公主的夥計吧?心下一鬆,才開始專心聽關震解釋,河邊舊宅的倒塌,並沒有人為破壞痕跡,應是年久失修,加之連日風雨,河面高漲,湍流沖刷所致。

      期間,關震又幾番被巡防營叫過去,向及後趕到的京兆尹衙門官員獻計,籌劃如何加固危房,安置住戶。列戰英漸起了愛才之心,懂得土木營建,軍隊中也是能大派用場的,一氣把他拉回王府,向靖王力薦:「幸虧屬下手快,不然就怕被巡防營搶先了!」

      想像着列戰英如獲至寶的神氣,蕭景寧笑得嗆咳不止,心中大石終於悄然落地。

      「這會兒,母親也該誦完經了。」蕭景琰望望窗外天色,「可有口信讓我一併帶回?」

      「有,有。」蕭景寧歸置整理着案上、榻上散落的幾頁信箋,「正想給舅舅捎信,只是一時尚未寫完;不如七哥先回去陪靜娘娘用膳,稍後我再送到芷蘿院。」想到對軍戶遺孀的安置,不能越過蕭景琰,她又把設想簡述一遍。

      蕭景琰愕然,拿過一頁,一目十行掃視着,「這些豈是你應該操心的!不是跟你說過……」

      蕭景寧攤攤手,一臉無辜,「自前幾年被哥哥訓斥過,我再不敢多管靖王府後宅的閒事了呀。只是,軍中將士為國捐軀,他們的妻兒老小,可不是哥哥一人之事;我既有閒工夫,就讓我試一試嘛。」

      半晌,蕭景琰呼出一口氣,「你果真與別的女子不同。」

      「七哥和我原先想的也很不同嘛。」蕭景寧眉眼彎彎,拉着他袖子搖了搖。

      「還有別的口信嗎?」

      「有啊,問庭生好不好。」她多說無益,讓關震先憑自己本事,在靖王府立穩腳跟吧。

      蕭景琰用力揉了揉她腦袋,轉身去了。

      自始至終,景寧沒有哭訴哀求,沒有說「不該拖累兄長」這類廢話;他還是會一如既往,竭力護她周全。唯他深知,這一次要讓她得償所願,實在非他能力所及。關震和她,地位宛若雲泥之別。

      耳畔忽然響起梅長蘇低迴而清晰的聲音:「我想選你,靖王殿下。」

      或許…….他必須先得到那個位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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