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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庭生 ...

  •   祁王的長女尚在人間,對蕭景寧而言,是個意外之喜;之前她一直在絞盡腦汁,想把庭生找出來。她能做的不多,甚至不能開口讓韓纓幫忙。她知道往事的一鱗半爪、認得幼時玩伴,頂多被認為是年少聰慧、記性好;但她絕無理由,連祁王留下遺腹子這樣的隱秘,也能洞悉。

      就在她幾乎決定放棄的時候,庭生出現了。那日晌午,她正在上柳陘的課,藏書閣那邊卻傳來陣陣喧鬧聲。蕭景寧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擱下筆,朝窗外的開闊庭院張望,只見一群身穿灰褐布衣的半大男孩,每人搬著一摞書,魚貫進出。

      「藏書閣在清理舊書罷了,年深月久,總有些破損或發霉、蟲蛀的,只要不是孤本珍藏,有了新修撰、刻印過的新版,便替換掉舊的那些。還有皇子、伴讀們用舊了的書籍、字帖等等,就叫掖幽庭的奴才們搬了去焚毀。」柳陘見外甥女坐不住,也沒生氣,反倒給她解惑。

      「哦。」剛收斂心神,回到正在講解的書中,外頭陡然傳來連串書籍落地的響聲,接著便是內侍尖利高亢的斥罵聲:「你這個壞胚子!又想耍滑偷懶!」夾雜著噼噼啪啪的鞭撻聲和孩子細弱含糊的喘息,「你還敢偷書是不是?以為自己也是龍子龍孫?做什麼春秋大夢!」

      蕭景寧心頭一凜,人已走了出去,對隨自己過來、在書室外間候命的內侍張順輕聲吩咐兩句。

      自從那回太清宮被夜襲,打鬥中,蕭景寧對他施過援手,張順就特別肯賣力。當下跑過去,分開人群,用拂塵輕輕架住掖幽庭掌事太監揮動的竹條,那太監正欲發作,張順卻微微笑道:「公公且住,小的是太清宮的張順,公主殿下讓問一聲,為何這般喧閙,殿下先還在裡頭讀書呢。」

      那幾個中年太監順著張順示意的方向,看到廊檐下一臉不快的蕭景寧,只得跪下見禮,「叩見公主殿下!奴才們無知,驚擾了殿下,罪該萬死!」一邊還喝斥著其他掖幽庭奴僕一起跪下磕頭。

      蕭景寧頜首,「都起來吧。」又對張順使了個眼色,轉身回屋。

      張順會意,道:「公主殿下知道諸位公公辦差辛苦,定然不會怪罪;殿下剛才還跟柳師傅說,今日藏書閣這般忙碌,要靜下心來看書,怕是不能了,索性也清理打掃一下。只是就我一人也忙不過來,想借個人用用,可使得?」又從袖內摸出一個荷包,不動聲色遞了過去。

      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何況景寧公主或許還在不遠處看著呢;那太監便讓張順隨便挑。張順從地上拽起那個挨打的小男孩,「就他得了!省得他再在這兒惹諸位動氣!」再一躬身,便領著人往書室走去。那孩子一瘸一拐的,顯然身上帶傷,卻一聲不吭跟上。

      這間書室,蕭景寧用了近十年,一應日常用品皆齊備;與藏書閣的太監們也頗為熟稔。張順扶著那男孩進了門,停在由竹編屏風隔斷的外間;果然,已有小太監送了盆溫水過來,矮几上放著一套半舊的內侍衣裳,並巾帕、藥瓶等等物事。

      張順讓小男孩先自己洗手淨臉,一邊笑問:「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一邊解開他衣裳,想幫他處理身上的傷處。誰知一見那瘦弱身軀上滿佈的新傷舊痕,便倒抽一口涼氣呆住了!自然聽不清男孩極輕的回答。
      「呃……什麼?你說你叫……」

      「庭生。」庭生的頭垂得更低了。

      「是哪兩個字?你會寫嗎?」張順沒有再追問「是誰打你」之類的廢話,只是動作麻利地替他上藥,更衣。庭生用手指沾著水,在矮几上一筆一劃寫出自己的名字。

      「呵,你小子比我強!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想都不敢想這輩子還能認字!誰教你的?」

      「我娘。」

      「哦。我呢,幸好給分到公主身邊伺候了,公主讓師父教咱們的。」張順給他結好衣帶,輕輕推他肩膀,「進去給公主謝恩吧。別怕,公主待人可好了。」

      庭生並不抗拒,哪怕張順能感覺到他的小身子在微微顫抖;他還是乖乖走到書室裡間,跪伏在地上磕頭。蕭景寧讓他起來,他也就默默站好。

      一照面,果然就是那個庭生。

      或許和祁王相處的時日始終不多,她真看不出來,庭生的輪廓哪裡長得像父親;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真的太像,一望而知,恐怕早就遭遇不測了。

      按照書中描述,蕭景寧比庭生大六歲,眼下他應該有七歲了;可是瘦小羸弱的男孩,看起來只有五歲左右。可是他的眼神,絕對不屬於幼童所有。進屋後,他一直本份地低頭斂容;即使獲准席地而坐歇息、即使銀杏自告奮勇出去給他端來茶點、即使眼角餘光,掃到滿屋皆是他最渴求的書籍……也只閃過剎那恍惚,隨即又回復木然。仿佛早已習慣禍福頃刻降臨,他都只會、也只能默默接受。

      蕭景寧知道不能表現出過多的同情或關懷,只暗自嘆了口氣,淡淡叫了聲:「銀杏,你跟他說吧。」低頭繼續整理書案。

      「你叫庭生是吧?怎麼不吃點心?跟著過來侍候公主殿下讀書的奴才,課間都賞一頓點心吃的,吃吧,沒事。」銀杏把點心盤子往前推了推,「這兒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完,你且等著;待會兒這些廢紙、舊書,你拎出去扔了就完事。」

      庭生依然沒看面前的糕點,卻盯著身前堆放的舊書和發黃的紙張,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銀杏不由的好笑,「殿下瞧瞧這小孩,倒像這些書才能吃飽似的。」

      柳陘清了清嗓子,「庭生,你想要這些書嗎?」從庭生剛才挨打的緣由,便是因為想收起一兩本藏書閣棄置的書籍,不難猜到這是個愛書如命的孩子。

      庭生陡然抬眼望向柳陘,忽直起微顫的身子,在坐席上變坐為跪,向他俯伏下去。

      「殿下意下如何?」柳陘問。

      「課堂之上,自然是唯先生馬首是瞻。」蕭景寧笑笑,「才聽張順他們在外頭說話,這孩子能寫字。不若讓他寫幾個字看看,柳先生覺得尚能入眼,便允了他?」

      柳陘欣然應允。銀杏卻悄悄頓足,叫了聲「公主」。

      「哦,還有,」蕭景寧故意板起臉,「先把茶點吃完。」

      庭生乖乖低頭進食,他吃得很快,但並非狼吞虎嚥;吃完了接過張順遞來的帕子,把臉和手擦乾淨,才去碰紙筆,還沒忘記向給他舖紙磨墨的張順道謝。

      原以為這麼小的孩子,只能隨意寫幾個字;誰知庭生提筆,一氣呵成,默寫出整篇《論語》第一篇《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一章終了,他擱下筆,意猶未盡地盯著筆下的文字細看;良久才發覺一室靜默。

      柳陘走近,捧起他那幅字,「庭生,平日裡公公們可准你讀書、寫字?」

      庭生小臉漸漸變白,輕聲道,「我會再小心些,不讓公公們看見。」

      張順有點憤慨,「就算你把活都幹完了,才看一陣書,他們還是會冤枉你偷懶,會打你是不是?」

      「可你還是很想學,為什麼?」蕭景寧柔聲問。

      「回……回稟殿下,奴……才、奴才的娘說,讀書明理,男兒在世,要多讀書,多長點學問,才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好人。」平時有點品級的太監已能對他作威作福了,公主更是他從沒接觸過的貴人,庭生開始有點膽怯,漸漸越說越流暢。

      「可是在掖幽庭這種地方,書讀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蕭景寧看到庭生臉上泛起一抹難過之色,也看到柳陘不自覺搖了搖頭;她知道這樣問很殘忍,但她必須給自己和柳陘一個欣賞庭生、今後保護他的理由。

      「奴才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只要捧起一本書,讀下去,便很安心自在,什麼都忘了。肚子不覺得餓,傷口也不那麼疼了……」庭生慢慢回答,難過之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熱烈而專注的神采。

      「庭生你來。」柳陘把他招到書案旁,「你母親把你教得很好。只是終究女子的筆力,是不一樣的。你把這本王右軍的字帖拿去,多臨幾次,想明白其中關竅,下回有機會,再寫給我看。」

      庭生接過字帖,終於露出一個稚氣的笑容!他咧著嘴,環視著屋中眾人,像是要和人分享此刻的愉悅。

      銀杏上前摸摸他小腦袋,拿過他捏在手中的字帖,和蕭景寧剛才挑出來的書和宣紙一起,用繩子紥好,交給張順;再遞給庭生一個裝著廢紙的竹籃,「這些是殿下平日練字寫壞了的紙,記得拿去燒了,就算一件差事。書太重了,順子哥幫你提著,跟你一道回去,別人也不好為難你。」

      庭生靦腆地謝過銀杏,給蕭景寧和柳陘磕了頭,起身走到門口,卻又停住了,回頭為難地看向剛才換下那件破舊的罪奴衣裳,「奴才、還是換回原來這一身吧。」

      庭生目前身上穿的衣裳,是蕭景寧叫銀杏向藏書閣一個小內侍借來的,原本不必歸還,回頭可以向內庭司要件新的,賞給那小內侍。可蕭景寧想創造更多接觸庭生的機會,便道:「不必如此麻煩,你且穿這一身回去,過幾日張順會再去看你,你還他便是。」

      送走了庭生,柳陘又出了一會兒神,方嘆了口氣,提醒蕭景寧,「這孩子雖好,可終究是掖幽庭的人,你管不了太多的。」他們又不是內侍,不能召到她宮裡侍候,若庭生再大幾歲,男女有別,蕭景寧連見他都不方便了。

      「舅舅說的是,我會想法子,讓別人來照拂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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