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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冥君追忆之梦离(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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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梦离时,她在笑。一边追赶着前面的同伴,一边止不住的弯下腰来笑,淡红色的纱衫在风中摇散成一朵花,她的笑声如流水般溢出月老殿,传出很远很远。
她们看到我时,一起住了嘻闹,垂首避在了一边,那红衣的女子侧过脸庞,从眼角偷偷望过来,假做恭敬的面上有掩不住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像有虹光在流动。
“梦离,镜虚,你们两个又在闹什么,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吗?”月老望着她们,佯怒道。
红衣女子赶紧将头垂得更低些,现出惶恐的样子,拉着同伴,一步一步地,慢慢从我的眼前退了开去,只是,才只转过一个弯,我便又再听到她清亮的笑声。
“唉,诺言,你别见怪,这两个小丫头一向给我惯坏了,如今简直没有什么规矩。”月老无奈的叹息。
我却全没在意,只在心中暗暗记下了一个名子――梦离。
梦离,一个月府的小仙,法力低微,身份平凡,可是,她的样子却像是全天底下最快乐,最热闹的人。
而我,却向来都是个寂寞的人。
我想,见到她,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天上,其实是个很无趣的地方,神仙们都守着清规戒律,一丝不错地过着日子,越是位高权重的,便越是呆板无趣。
所以,我去拜访月老府的时候便不知不觉的越来越多了,哪怕去了什么也不做,就只远远看着那一角红衫,心里也会变得快乐。
去的日子多了,我跟梦离便也终于慢慢相熟了。
“梦离,你将来打算做什么,也做月老吗?”我盯着旁边那个手忙脚乱的人,促狭地问。
那人终于愤然抛下手中乱做一团的红线,忿忿道:“不做!有什么好做的,整天缠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红线,有什么意思?”
我在心中莞尔。
梦离抛下那团红线,却又举起了自己的双手,十个指头在眼前绞过来绞过去,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终于沮丧地垂下了头:“为什么我的手指这样笨,一根红线系来系去就是系不清楚,镜虚分明教过我许多次了,却还是不会。”
她的样子很难过,可是,我却不知道要怎么劝她,只好静默地陪她坐在一边。
她却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将那团红线重又拾了起来,一边在手中一抛一抛的接着玩,一边道:“不过,也没关系了,大不了,将来让静虚去做这月下风雅之事,我就留在府中抄抄姻缘薄子好了。”
“对啊,”我忙点头,“写就人间姻缘一定比系红线更有趣。”
她的脸色却又沉了下来,“一点也不有趣,十对姻缘里,有三对是恶姻缘,有三对是不到头,还有三对是马马虎虎过一世,好不容易碰上两个有情有义的,却又偏是姻缘福薄,生生世世的错过去,算起来,一百个里面也难得一两个金玉良缘,有时候,我写着写着,都替他们难过。”
我无言,人间的情爱,我不懂。
“君天师。”她却忽得转过头来问我:“你说,既然上天有浩生之德,为什么不叫人人欢喜,家家团圆,却偏要弄出这许多离散来?”
我答不出。
她于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将头埋在膝上,不再做声。
离开月府时,恰好碰上月老回来,
“咦,诺言,你在这里,倒正巧了。”他一把抓住我,“老夫正想到你洞府去找你呢,倒省了跑路了。”
“有什么事,月公?”此翁向来没有什么正经大事的,这次又不知棋瘾犯了还是酒瘾发了,想拉我作陪了。
月老一边拉着我往回走,一边道:“你还不知道吧,阴司新立,十殿阎王已到其九,只有正中轮转一殿,因为事关重大,尚未定论,不过,玉帝有心着你去,老夫得了信,特来先告知你一声。”
离开天界?
我皱了皱眉,若是从前,倒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哪里不都是一样?只是现在,我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寻找什么。
月老看在了眼中,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诺言,你我相交千年,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了。”
我望向他。
他道:“你是个聪明人,此刻倒怎么犯了糊涂?你历了多少辛苦,经了多少天劫,这才修成大道,切不可因一时动念,便再堕了红尘。”
我悚然一惊。
一时动念?
我动了什么念头?
一念起,百念生,平日里清虚静净的心头刹时涌起千百事端,一如潮水,不可抑制。一丝燥热更从涌泉缓缓升起,直向五脏六腑而去,燃成一片。
心魔已生,大劫将至。
我顾不得同月老告辞,疾向大海南礁,忘川之畔而去,潜心打坐。
这一坐,也不知经了几个寒暑,可是心里的念头却如蔓草春生,再难消退。
这是自我幼年修道至今,千余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索性,我便不再打坐,一径去了月老府,我倒要问问他,这一念,因何而动?
琼花琪草,亭台楼阁,月老府的景色依旧,只是,却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暮气沉沉的。
我疑惑着走了进去,四周一片寂静,偶有鸟雀叫上一声两声的,更反添了冷清,倒是一派仙家修真练静的光景,只是,却不像是月老府了。
“哎呀,诺言,你可算是来了。”一个声音蓦的从一角传来,倒吓了人一跳。
我转头去看,却是月老,须发依旧,只是脸上少了往日乐天的模样,添了几份忧虑。
“月公,这是……”我有千般疑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唉,一言难尽啊,”月老叹了口气,“我们进去再慢慢说罢。”
好容易都坐定了,我只等着月老开口,可月老的嘴却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欲言又止的,弄得连我心中也焦燥起来。
正莫明时,一个紫衣女子从内转了出来,捧着两碗新茶,神情郁郁的,却是镜虚。
“镜虚,怎么只有你一人,梦离呢?”我不由脱口而出。
镜虚的神色更见忧郁。
月老又叹了一声,终于道:“梦离这丫头,闯祸了。”
我吃了一惊:“莫非她系错姻缘线了?学了那么久,终究还是没有学会?”
这丫头,怎么便是这等笨!
心中不由恨恨,千百个念头一齐转了起来,乱纷纷的想着要怎样替她求情,过了这一关。
正乱着,那边却听月老又道:“若是一时系错了姻缘线,是无心之失,那倒还罢了,可是,梦离她却是有意改了姻缘薄子……”
“而且,她还偏偏不肯认错,惹得玉帝大怒,已将她下入了天牢,说是要择日贬入凡间,受百世轮迴之苦,君天师,”镜虚希冀地望着我:“梦离她一向跟你交好,你劝劝她,她或许肯听。”
重入轮回!
我这一惊吃得不小,这祸闯得也未免太大了些,这丫头,心里在想些什么?
费了好多周章,我终于得以进入了天牢。一路都是阴沉沉的巨石夹道斜斜向下而去,几枝洞冥草挂在两边,映着暗淡的金光,更添了几分抑郁。
以前竟从未想到,天上也会有如此令人不愉的地方。
转了几道弯,我终于在一间小小石室中看到了梦离,依然还是淡红色的衫子,静静地坐在一角,头伏在膝头上,带着一种迷惘的神情。
“梦离。”我轻声叫道。
她循声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变得更加迷惘。
“梦离,你为什么要私自改动姻缘薄?”
梦离望着我,但却仿佛全未听到我说了什么,只喃喃道:“你知道吗?下界生出了相思树。”
“相思树?那又怎样?”我皱起了眉,“梦离,你明知那是要触犯天条的,为什么还要去做?”
梦离的唇角扬了起来:“我愿意。”
“那对夫妻,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还要被人葬得远远的,所以,他们的坟前就生出相思树来,根节相盘,枝叶交错,无论是谁都再难分开。”
“君天师,”她停了一停,抬头望向我:“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在一起?”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可是……”
梦离却不容我说完,她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但那姻缘薄子上却说什么七世离散,你说,这有什么道理,所以,我替他们改了,这有什么错?”
我倒抽一口凉气。
“梦离……”我想劝她,却又不知要从何劝起,半日,方叹息道,“你知不知道,玉帝为此大为震怒,要将你贬入人间了。”
“那又怎样?”梦离轻笑了一声,混不在意,“这天上,这样的冰冷,就算活到千秋万岁又有什么意思呢?只不知……”她的声音低了一下,“将来,若是我死了,不知坟前会不会也生出相思树来?”
她的声音实在很低,几乎轻不可闻了,可是,我却实实震了一下――
将来,有没有人会为我生出相思树来?
天牢中一时静得出奇,只有那几支洞冥草昏昏地亮着,金色的暗光布满一室,嗡嗡郁郁的,像翻涌的心事,却找不到出口。
“君天师,”梦离的声音在沉寂中突兀的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望向她。
“你可知道……”她欲言又止,眸子里暗光流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浮浮沉沉。
我望着她,屏息宁气,心也不知为了什么,砰砰地跳着,像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呼之欲出,新鲜而又觉得害怕。
梦离垂下眼帘,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她抬起眼来:“你可知道人间的情爱究竟是什么样?”
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点就无法说完;她的瞳仁中有光茫在簇簇跳动,像是有无尽的希望在等待。
她在等待我给她一个答案。
可是。
我跟她一样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一幅什么模样,我只看见,梦离眼中的光茫慢慢地暗淡了下去。她整个身形又退回到了那昏黄的暗光下,缩做一团。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形,这才忽然省起,我本是要来劝她的。劝她不要任性,劝她不要轻易放弃千年的修为堕入凡间,可是现在,我真得还要劝吗?
生平第一次,我厌倦了做神仙,千秋万载的苦修,地老天荒的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尘不染的心中,没有爱也没不懂恨,这样,也算活着?
我凭什么来劝服梦离?
我轻摇摇首,慢慢走到梦离的身畔,缓缓坐下。
虽然我并不比你更懂,可是,我愿意,陪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