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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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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本子是个好东西,看的时候便不觉得年光过。
王妃这几天总来书房,还了书再借,窸窸窣窣找上好一阵。我一开始还藏着掖着,后来她进来时我眼皮都不再抬一下,只顾着埋头读。
这样相安无事,倒给我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到了下午我便抽空去看一眼阮孟如,每次她都只倚在床上,总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没什么话好跟她说,只能劝她多活动一下,别杵在房间里,倒生了霉。
我这么说的时候,阮孟如就只是笑,笑够了再说一句她觉得累了,我就识趣地说我先走了。
每次我去看她,其实都想告诉她武功尽失那件事。无奈话到嘴边总说不出口,我不敢说。
可她总有一天要知道,我不知道是由我说好,还是由她自己发现更好一些。所以一日一日地拖着,揣着些不明所以的侥幸。
那册话本终于看完,一时再无可读之书,我颇有些无聊。记起好些日子没再出门走走,我便晃悠到门边,恰好赶上忠叔在挂灯笼。
魁梧的老头儿站在梯子上,语气粗厉地问下边人可挂正了没。
祝叔抱着手仰着头在旁边看,但偏偏不说话。
倒是淮林一手拎着另一个灯笼,往后退了好些步,又往前走一些,指挥着忠叔挂的正当一些。
红彤彤的灯笼,颜色非常的正,在略微昏暗的天色里,带着暖意洋洋的喜气。
不过我有些困惑:“怎么今天挂灯笼?黑灯瞎火乌漆墨黑的,明儿一早不也来得及?”
抱着手的祝叔白了我一眼:“书中不知岁月过?”
我一惊:“今儿什么日子?”
“明天除夕了。”祝叔淡淡道。
我震惊:“……这么快?!”
祝叔又看了我一眼,语气幽幽:“小少爷啊。”叹了一声,却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我无奈,“祝叔您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祝叔摇头。
我道:“祝叔,您和我就没必要这么生分了吧?”
祝叔仍然摇头。
忠叔已经将两盏灯笼挂好,从梯子上跳下来,看着我,凉凉来了一句:“酸秀才是想说,小少爷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时候考虑添个娃了。”
“……”
我以手掩面打了个呵欠,“祝叔,忠叔,突然觉得好困,我先回去歇着了。”
忠叔白眼望我,我鬼脸回他,转身走的很急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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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除夕和平常也没有什么不同。
和往年一样,没什么新意,过了午,我与王妃两人貌合神离地吃过一场饭,权当团圆宴,然后,王妃就拎着食盒去看王嫂,我照旧跟着去请了个安,目送王妃进了院子,然后离开。
这就算是一年过了。
每年这个时分,祝叔和忠叔都在祠堂里摆一桌,一边喝酒一边跟我爹娘说话,唠唠叨叨。
我以前想加入,却被忠叔拎着衣领丢出来,外加一句小兔崽子瞎掺和什么。
所以之后就不再自讨没趣,等他们喝也喝完了醉也醉过了,收拾烂摊子走人后,再过去看我爹娘,如今,还多了个我哥。
我一个人寂寞地在院子里晃,突然想到有个人或许比我更寂寞。
两个人凑一块相看生厌,大抵也比一个人寂寞寂寞着来得好。
于是我又鼓起勇气去看阮孟如,却未料到,她竟然不在,每间屋子里都没有她的人。
我站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不知她会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她是走了,也许她已知道自己的事。
我望着院子里几株落尽叶子只余枯枝的苦枣树,积雪未消,枝头不再荒凉,倒似开满一树一树的梨花。
这几日雪一直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积了一层的厚重,倒有些不堪重负似的,压弯了枝子。
我伸手将枯枝往下压,咔嚓一声,清脆折断,积雪如雾般散下来,
有人在身后轻声道:“王爷。”
我心里一颤,回过头,便见阮孟如立在雪地里,换上了她那一身黑衣,脸色被衬得愈发苍白,微亮的眸子里有股子深沉的冷意。
“这些日子,有劳王爷与王妃照应,阮某感激不尽,今生无以为报,只能寄望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大恩。”她拱拱手,行一个标准的江湖客大礼,抬起头来时,神情肃然,无悲无喜。
“阮姑娘要走?”
阮孟如凝着我的眼睛,“王爷不是一直希望我走吗?”
我语塞,我是一直希望她走没错。但是……
“阮姑娘,你现在——”我还是说不出口。
阮孟如接了上去,“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
原来她竟当真知道。可我原以为她知道了会发狂会愤怒,可她却仍然如此平静。
“你几时——”我压抑下一丝不安,“阮姑娘几时知道的?”
阮孟如道:“一醒过来我便知晓。”她抬头望着天,语气微沉,“王爷大概不知道,家父原是一名太医。”
我的确不知道,我也想不起太医院里是否有位姓阮的太医,而且我也想不通,她既是太医的女儿,又怎么与江湖人混在一处。
但她没说,于是我也没问。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
阿嫂的箫声在此时响起,箫声惯为长音,但阿嫂这支曲子,却偏偏在轻快的短音里奏出悲凉来。
阮孟如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在王府叨扰许多天,竟还不知道这位极善音律的高人,是何人物。”
“瑢儿一直不曾告诉你吗?”
阮孟如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那是我嫂子。”
阮孟如点了点头,“尊嫂有十分造诣。”
我轻笑,“可不是,一家子只我,最不成器。”
阮孟如看着我道:“王爷太自谦。”
我笑了笑,“阮姑娘何必挖苦本王?”
阮孟如仍然看着我,忽然道:“王爷已认出我来了,不是吗?”
我装傻,不解道:“认出什么来了?”
阮孟如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云楚阁,而是在平西王府。”
我默了默。
阮孟如又道,“为什么不揭穿我?不怕我做出什么对小郡主不利的事来?”
我道:“阮姑娘不是那种人。”
阮孟如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微颤,“是不是哪种人,也能看出来的?”
我点头,“能啊,阮姑娘不是的确未曾伤害瑢儿?”
阮孟如忽然笑起来,笑声很是凄厉,一面笑,一面不停的摇头。
我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就疯了似的笑个不停,但却知道她并非高兴,是我适才哪句话刺激到她了么?
我默默地望着她,等着她渐渐止了笑声,神情重新变得冷淡莫测,“王爷倒与小郡主说的一模一样。”
我吃了一惊,“阿瑢……”
“她知道。”阮孟如淡淡道,“她也这样说,说阮某并非这种人,说她愿意相信我,给我解释的机会。”她嘴边又浮出一丝笑影,语气嘲讽,“天真惯了的小妮子,这世上人心隔肚皮,怎么可能看得出谁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我没料到桓瑢竟然知道,她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一点表示?我一点都不曾看出来。
我紧了紧狐裘的领子,几度张口,却几度说不出话来。
阮孟如倒笑了,“王爷很吃惊么?在下一早说过,王爷只知人心有鬼,不知人小鬼大。那夜在山上,非我想害她,她曾想毒我。”
我脑中已是乱了,只能喃喃问:“为什么?她……她怎么知道的?”
阮孟如摇头道:“小郡主说她知道的时候,在下也很吃惊。”
“不过小郡主似乎认定我是杀她娘亲的凶手,可她又说相信我也有苦衷,她解释说她爹娘从来坦荡,说其中定有误会。”
“平西王妃……”我望着她,还是期盼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我没有。”阮孟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自己心中有鬼,才会上吊。”
“阮姑娘,死者为大,不管你与王府究竟有什么过节——”
阮孟如冷笑着打断我道:“死者为大?偏她是王妃,命便值钱了?我爹娘的性命便可不计了?王爷又知道什么,不过只是站在以为是对的一方罢了。”
我平静下来道:“本王的确不知,但阮姑娘也并没有给本王机会知道。”
阮孟如看我一眼,“王爷真想知道?”
我点头,在我心里,平西王爷和王妃如同亲人。他们做的事,若是真的错了,那也该我来弥补。
阮孟如默了默,开口道:“王爷应该知道,八年前,小郡主曾经生过一场病。”
我知道,那次差点就救不回来。王妃当时一夜白头,也已倒下。
阮孟如道:“我爹便是当时主管的太医,我原姓孟,王爷若去查证,想来可以知悉,我爹因为救治不力,被先帝迁怒,贬黜回乡。”
我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先帝很生气,头次发那样大的火,罢免了当时好几位太医。既是这样,却也不该迁怒平西王府啊?莫不是还有下文?
阮孟如继续道:“我记得爹爹叹着气跟我娘说,江湖多异人,依他看,小郡主本来是绝对活不了了,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虽然被贬黜,我爹倒也并没有太难过,因为他为老王爷高兴。”她声音有些哽咽,“我爹一直很敬佩老王爷。何况他也想静下心去研究医理,所以他说这也是个机会。”
“爹娘带着我回乡,可是在路上,却遇到了土匪。”她抬起头来,眼睛微微发亮,“我爹娘——都被杀害。”
我道:“这诚然是件惨事,但——”
阮孟如笑了笑,看着我道:“王爷且听下去啊。”
“我一开始也以为只是意外,可是后来越是回想,越觉不对。土匪要谋财害命,也不会一上来话都不说,便下杀手。”她笑容冷而讽刺,“我每夜每夜的想,到后来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最后那些人见没机会杀我,领头的那人便说了一个字,只有一个字,可那是京城口音。”
我一霎心凉,但仍抱一丝侥幸,“会不会,是听错了?”
阮孟如看我一眼,冷冷一笑:“我听了十余年,哪里会错?王爷不也是从口音认出我来的么?”她声音渐低,“我跟我娘学话,我们一家子,都乡音难改。何况,就算是我听错,我也绝不信那是真的土匪。王爷真的不觉得蹊跷吗?”
我无法否认。
阮孟如又道:“爹爹为人谦和,从未与人结怨。我不知为什么,有人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我本来是一定也要死的,但老天有眼,饶我一命,我一直想找出真相,后来机缘巧合,我得知那几位同被贬黜的太医的下场,王爷,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阮孟如竟然笑了一下,“死了。”
“都死了,意外,各种各样的意外。”阮孟如喃喃道,声音细碎恍如自语,“有人老死,有人喝醉了酒,失足落水,有人医者不自医,染病而死……都在那一年,就在那一年。王爷,你说是巧合吗?可能吗?我反正不信。”
她一个一个的数,我的心越来越沉,“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阮孟如道,“只是巧合吗?我不信。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过是想知道为什么。”她语气渐渐激昂起来,“可她宁肯死都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她都死了,谁还能告诉我为什么?王爷,你能么?”她死死地盯着我,语气咄咄逼人。
我无话可说,倘若她说的都是真的,这里面必定藏着个极大的秘密。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如此。说是巧合吗?我希望是巧合,可其实心里明白,世上哪里能有这样的巧合。若是巧合,王妃不会就这么自尽。
可是为什么呢?不过是因为没有治好罢了,何况桓瑢后来也安然无恙,为什么?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阮孟如忽然安静下来,“看吧,王爷,你也不能。”
我道:“本王会尽力查出当年真相,是巧合或者不是,都会给阮姑娘一个解释。”
阮孟如摇头道:“不必了,阮某本也没指望什么,不过是不想瞒着王爷。江湖儿女,恩仇分明。王爷救我一命,我亦不能恩将仇报,小郡主——”她道,“我虽恨她,却也知她无辜。”
我默默看着她,忽然想起件事,“这些事,你都告诉阿瑢了?”
“为什么不告诉她?”阮孟如反问道,看了看我,忽然又道,“我本以为她会告诉王爷。”
“也许她不知我认出了你。”我道,不太敢去想桓瑢会明知我放心不下,还瞒住我。
阮孟如一时沉默,半晌后莫置可否地道:“也许吧。”
说罢,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阮姑娘,你要去哪儿?”
阮孟如未回头道:“阮某追查八年,父母之仇真相未知,也许只好死后到黄泉追问,此时便不愿再追无迹可寻之事。”
我望着她背影,“那么,阮姑娘是想去报这一掌之仇吗?”
阮孟如没有做声,但也没有再走。
我道:“阮姑娘,不论伤你的是谁,都有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沉默很久。大雪轻轻落于肩头,又化去不见。
我只觉得全身微微的抖,我道:“定南王府的客人,没人敢为难。阮姑娘,你可以等,一定还会有转机。”
一身黑衣渐渐融于苍茫天地,她轻轻摇头,“我不会再等下去了,若是死了,只当我这条命,还了给他。”
她说把命还了他。当然是那时有人救了她罢?她要为这个人去死,这个人,是不是就是跟她讲天红有雪的那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她与之置气的那一人?这个人莫不是和秦家、纪家有关?
我可以有多种猜测,却知永无可能知道何者是真。
她不会告诉我,因我二人从不曾同路。难道我还真有什么希求不成?
我自嘲轻笑一声,“阮姑娘,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