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风姿花传》燕筱卿

19、邺城曲[4]

　　何晏似乎不愿多说，陈尚衣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转头便笑盈盈地说着俏皮话，开启下一轮击鼓传花。很不巧，鼓点落定，蔷薇花传到了她自己手中。

　　“我真是为自己挖了个坑。”

　　陈尚衣忍不住吐槽，众姐妹掩嘴欢笑：

　　“尚衣姐姐的故事最多了，有什么好为难的？”

　　“何公子不是说了吗？天地之间难言‘最’字。我那些陈谷子烂麻的故事登不上台面，而且你们啊不早就把各种绯言绯语扒得一干二净，讲出来也没甚意思。不过我倒可以讲讲一位故友的往事，想到那些往事，直到现在我仍为她感到心痛呢。”

　　陈尚衣眉目凄楚淡淡，哀愁的视线萦绕着几分怀想往昔的神情，她本性艳丽，微露柔弱的时候反而越显突出那份危险之至的窕冶之美，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去。

　　叙说中的女主角不敢透露姓名，姑且称为修容，与陈尚衣有族亲之谊。同她家一样经过党锢之祸、黄巾之乱，族业早已零落衰败，在乱世中流离颠簸。陈尚衣栖息在溱水楼做了歌女，修容则落入官宦人家当了侍妾。

　　乱世有了栖身之所已属不易，还怎敢奢望其他？修容原本也抱持着这种想法生活的，然而直到遇见意中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杏花林中偶然邂逅，铸成了一生的孽缘。本是一次普通不过的会面，落英缤纷，少女发丝上沾染了几片杏花，如同面上的羞容流连不去。年轻公子轻柔地帮她拂落，摘下一枝娇杏插在那云鬓上，深情款款地赞道：

　　“花很娇艳，但不如你美。”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俘获了少女芳心，明知纲常伦理不许，明知情错可以毁灭己身，他们还是忍不住常常偷偷约会。恰在当时战乱频繁，流寇侵袭周边郡县，主人时常外出平靖黄巾军，也给他们相处制造了空隙。然而等修容有了身孕，两人又羞又愧，才知悖逆伦理之事终究铸成大错……

　　“很不舒服的故事。”

　　歌女们小声抱怨道，陈尚衣勉强笑道：

　　“是很不舒服，但这乱世何尝不荒谬绝伦？污秽土壤里开出畸形的花也不算太稀奇。”

　　“……那姐姐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呀，那孩子早产，天生有不足之症，很受主人的怜惜。修容却日日忧愁，三年后不幸染病亡故，与那公子终究远隔天河遥遥相望。”

　　陈尚衣微微喟叹，止住了话头，捻起花枝传递出去，盈盈一笑道：

　　“不知下一个幸运儿是谁呢？”

　　众人见状也就收起了八卦的心思，重新将气氛炒热，蔷薇花随着鼓点时快时慢，最终落到了曹植的手里。

　　“想不到子建也有落入彀中的一天。”

　　何晏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手中还不忘给曹植续一杯茶。

　　“我亦很期待你的故事，子建可不能敷衍过去哦。”

　　“我的事情，阿晏不都一清二楚么？有何秘密可言。不如讲个神仙故事，聊作解闷好了。”

　　“这多没诚意。如果讲得不好，别说姐姐们，我也不会放过你。”

　　陈尚衣她们颇有点失望的，但听何晏已经把话堵在前头，也就不好要求什么。与何晏不同，曹植一直若即若离，却又罂粟似的惑人心魂，本来想从这位矜贵的小公子口中听询些他自己的事情，看来很难如愿呢。不过表面上她们还是很给面子的，一脸痴迷地呆望着曹植听他讲述所谓神仙故事。

　　般遮翼，即佛国帝释天的乐神，曾护送佛经来到洛城白马寺。深夜闻听洛水河畔古琴悠扬，慨叹欣赏之余，他也情不自禁拿起琉璃琴应和弹唱，三天三夜毫无间歇，高山流水觅寻知音不过如此。

　　第四日晨曦布满天际，帝释天即将启程回归佛国，般遮翼临行前于河畔流连徘徊，痴望水面潋滟波光，终不见芳人踪影，抱憾而去。

　　然而返回西天宫殿，那三日琴音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记忆中消除。般遮翼香音倦怠，秀骨清像不复风采，琉璃琴弦断泣血而绝。最后他化为一缕幽香飘向东方，追寻那河畔之人……

　　“洛水之畔啊，与般遮翼公子应和的莫不是洛水宓妃？”

　　“也只有伏羲之女的琴声，能令香音神如此入迷吧。”

　　邺城西山便有昙华寺，溱水楼的歌女们也常去聆听佛音，因此对佛教掌故熟稔于心，所幸曹植杜撰的这则没有令她们失望。陈尚衣却有些不满足，慨叹似的说道：

　　“神仙的琴声，我们是没有荣幸聆听了，难以想象那种感怀。不过我们凡人中间倒也有能媲美神仙的呢，真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姐姐所说的莫非是崔琰大人？”

　　“正是。曾有传闻邺侯征战公孙瓒，杀戮无计，归途中阴云惨淡大雾弥漫四野，狂魂怨鬼哭声不绝，人马皆惊不敢行进。忽听前面琴声清角，若有若无余音袅袅，邺侯心神微动，循着琴声行军，果然拨云见日逃出生天。

　　大雾尽头云霞璀璨，有一隽秀文士坐在水边抚琴，容色似雪，衣饰风雅隐隐有寒梅冷香——那便是崔使君了。邺侯感谢他救命之恩，崔使君冷冷回说，水边抚琴并非为救助雾中袁军，而是祭奠亡灵以释鬼怨。邺侯想用重金礼聘招至麾下，崔使君完全不为所动，大将军需要的是治军之士，管束手下兵卒，若能少些暴虐，百姓感念将军自会服膺于你，至于琰放浪形骸难登雅堂，此生娱情山水便足矣。

　　后来邺侯耍了些手段，到底将崔使君招至邺城。邺侯宴饮若无音乐相佐，必不尽兴。然崔琰大人冰神风骨，邺侯不敢以乐人轻视之，但每日必带在身边，谈琴解曲，所以奴婢那时很有幸听了几段呢。天籁之音莫过如此，难怪邺侯恋恋不忘。”

　　“真那么好听，我倒有些好奇了。”

　　“晏公子对崔琰大人似乎很有偏见啊，但奴婢所言无半点虚假。”

　　“偏见算不上，毕竟我对他家侄女很有好感，听说她也是琴艺超绝。”

　　“晏公子这话说出来，怕不是要失去一个好兄弟。”

　　“想多了，子建那么玲珑剔透，欣慰还来不及，怎会吃醋于我，是吧子建。”

　　曹植没有立即接话，端起杯子轻抿了两口，若有似无地轻声埋怨道：

　　“我在你们面前还真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陈尚衣解释道：

　　“公子勿怪，公子才貌双绝，在邺城儿女中那么受欢迎，一举一动难免受到关注。”

　　“如果全邺城皆知我之心事，为何他们半点不知。”

　　曹植神色脉脉，难得浮露哀愁之感。何晏微微掀起睫羽，伸手夺走了曹植的杯子，嗅了嗅，锁紧眉头，喝下去果然满口是酒，冲进喉咙落进胃里，灼烧似的非常不舒服，嘴上却淡漠如常地说着：

　　“天涯何处无芳草，别的都懂，但就无法理解子建的这份痴意。子建迎接东吴使团，据说里面有位相当可爱的美人，多好的机会啊。”

　　“用可爱形容她，孙姑娘可是会生气的，不过的确与众不同。”

　　曹植手撑着脸颜，一副醉意微醺的样子。一手微抚着胸口，神思颇为微妙。何晏微微叹息着起身离席，向曹植招呼道：

　　“子建，我们走吧。在此玩乐太久，回去可是会遭到训斥的。”

　　曹植答应了声，起身随何晏离去。歌女们自然不敢拦阻，恭敬地送他们而出。陈尚衣站在露台边缘，俯瞰着曹植、何晏的身影，突然皱眉说了句：

　　“植公子消瘦了许多，看来这趟旅行把他折腾得不轻。”

　　溱水楼庭院里，何晏吩咐小厮将曹植来时所骑的白马牵回将军府，然后邀请曹植乘坐自己的车子。菖蒲荷香馥郁，夏末的日光洒落在水面，晶莹跳跃，蒸腾起薄薄的热气。曹植静静伫立着，身上却虚浮着一层冷汗，观瞧着何晏安排，却似乎无动无衷，直到何晏牵着他的手登上马车，恍惚间似有回神。

　　车厢里两人相对而坐，幽思沉郁不得纾解。何晏直直盯着曹植苍白如雪的脸颜，而对方似乎毫无察觉，微微合拢睫羽，端然正坐着，没有一丝一毫辜负曹家公子的风度。但那掐入掌心紧紧握着的拳，到底泄露了一丝痛苦之意。

　　知他天性倔强，但这种时候还强忍着便是不爱惜身体了。何晏微微叹息，趋前解下曹植腰间的香囊，摸出一只玉质的瓶子，打开，倒出两丸药，伺候曹植服用。幸而小公子乖乖配合，否则何晏真的会气噎。

　　“总以为郑康成的弟子不好相与，听了这段趣闻，倒觉着他韵致清雅，没辜负怀瑾握瑜的清贵之名。可惜的是纯正易折，孑然独立或许能保命，与人相亲反而会给彼此带来灾厄，故此崔季珪才经常摆出一副冷面孔吧。”

　　曹植垂着睫羽默然无声，就在何晏以为等不到回应时，少年启唇细弱地说了：

　　“……钟舜可能在溱水楼，我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完全不相干的事，何晏咋听之下几乎没有反应，脑袋空旋了会才晃过神：

　　“钟舜？那个叛徒还未抓到？”

　　曹植闭目不语，或许隐疾复发的缘故，精致的脸颜宛如玉器有着易碎的错觉。何晏移开目光微微叹息道：

　　“回府后，我会与子文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