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昭昭》终南归

91、第九十一章

　　烛光下，少年的脸庞俊秀不凡。香雪想起六年前自己刚刚被派来这边服侍，彼时他才十岁，正是一团孩子气，每日拿着一柄宝石小剑，舞得虎虎生风。

　　转眼六年光阴飞逝，他已然长成了英武挺拔的少年，而她却眼看着将将年过花信。

　　她本就比杨悸鹿大三岁，早几年便渐省了人事。老夫人将自己给了他，本就是有那方面的意思的。几年前收拾床铺之时，她便已经发觉了他的中衣上偶有冰冷粘湿一片。本以为……

　　谁知他却渐渐不爱用丫鬟贴身服侍了，在军营里时由两个小厮伺候，回院子里了则大多是自己动手。

　　十三岁上就被派来这边伺候，自年前起自个儿的月例银子便要比一般的一等丫鬟还要厚上三分。这般情况，香雪便知晓了，老夫人这是已经默许着将自己赏给爷们儿了。

　　这辈子她自然是要服侍他的，若是日后过门的二少奶奶宽和，自己能生下一两个子嗣来……如若将来孩儿有出息，能给生母挣下一个诰命来，那她这一生也不算辜负。

　　想起素日里的争荣夸耀之心，香雪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缓缓扯开了自己的衣带子。

　　却谁知此时外间忽有脚步声渐近，香雪赶忙慌乱地系好衣带，扭头去看。

　　门口是个面容俏丽、婀娜妩媚的丫鬟，手里提了一只罐子，热乎乎地冒着热气。来人正是这院子里的另一个大丫鬟眠霜，说起来倒是比香雪资历更厚，是同喜乐平安一道伴随杨悸鹿自幼长大的。

　　那眠霜瞧着里间情形不由冷笑道：“姐姐素来是个贤惠妥帖的，今儿怎么竟是连醒酒汤都不曾给少爷备下？若不是喜乐提醒我过来一趟，明儿一早爷们儿起来后可得头疼受罪了。”

　　香雪长得不若眠霜出挑，生得不过是清秀而已，然眉目之间却很是平和大气，是个有福相的，很受老人家喜欢。

　　方才是乍然之下受了惊吓，现在已经缓过神来了，于是香雪便开口笑道：“我想着天色晚了，便也不必再去那厨下打搅，这屋子里已经备下了一壶茶水，想来也是能解酒的。”

　　眠霜眼尾微微有些上挑，瞧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素日里名声自然是比不得香雪的，要差上不少。她闻言便冷笑出声：“比不得香雪姐姐周全妥帖，既为这个考虑又替那个着想的，我却是个不能体谅人的。”

　　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即使是在一个院子里，这两个大丫鬟之间也不是太太平平的。

　　眠霜平日里说话尖酸，常常不知何时就惹了别人的不快。几年下来，这院子里的小丫鬟们渐渐以香雪马首是瞻，她这个资历老的倒是有些被排挤了。因为她也就最是看不惯老好人做派，觉得虚伪透了。

　　而香雪却是暗地里艳羡眠霜同喜乐平安两个小厮的情分，生怕某些事情上让眠霜抢了先。

　　两个丫鬟常有拌嘴的时候，这回也同往日一般，是香雪退让一步。所以往常落在院中其他人眼里，便是眠霜时常欺负老实人香雪。

　　她们两个一同服侍了杨悸鹿喝下了醒酒汤，然后眠霜便收拾了瓷罐子就要离开。她看那香雪磨磨蹭蹭地不知在做什么，便皱眉催促道：“拖拖拉拉干什么呢，别扰了爷们儿睡觉，明日一早可还要习武呢。”

　　香雪又给迷迷糊糊的那人喂下几口白水漱口，服侍他睡下后便也只得跟着眠霜一道离开了。

　　却说第二日清晨杨悸鹿醒来是觉得额角略微晕涨，其余宿醉症状倒也不甚厉害。他自己穿衣下床，去净房里寻了凉水濯面，顿时觉得清爽了不少。

　　拿了长剑便去了演武场，出了一身热汗后便已然是精神抖擞了。

　　休沐日依照惯例他是要去荣禧堂陪祖母吃饭的，杨老夫人不喜眠霜，觉得这丫鬟生得狐媚，不是个好的。因而他平素去给祖母请安是便只带香雪过去，落在外人眼里却是香雪带的脸面了。

　　杨老夫人瞧着自己的小孙儿眉宇间有淡淡的忧愁，心中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气闷。

　　她是知道鹿哥儿这是在同自己置气呢，面上不敢显露出来，可是脸颊涨得鼓鼓的，又哪里能够瞒过她去。哥儿大了知道慕少艾了，这本是好事，可偏偏怎么是那人……

　　杨老夫人想起那天自己眯着眼睛凑近了细细去瞧鹿哥儿心仪的女孩子，谁料那人竟是张了那样一张脸。

　　红颜祸水、妖姬亡国。

　　她想起五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西泠书院里那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那人生的是怎样的一张芙蓉面，一喜人间晴，一泣万古愁。

　　就连足智多谋、冷静克制的先生也被迷得失了神志。自己的兄长纵是同亡嫂鹣鲽情深，却也不是没有过片刻心神摇曳的。甚至是主公，也曾……

　　世人皆知君臣相得、共定天下的佳话，却不知这佳话险些就毁于一个女子的绝色姿容之下。

　　那般相貌的女孩子。她如何能够允许进了自家的门？

　　杨老夫人瞧了瞧立在边上侍候的香雪，心中暗暗思忖着也该是时候给鹿哥儿安排个房里人了。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一旦通晓了人事，那看待女子的眼光便会不同了。

　　那潘昭昭虽则生得倾国倾城，可到底还是个十四岁出头的黄毛丫头，尚且青涩的很。再看看香雪，一看便是个有福气的，十九岁年纪，身子正是如同熟透了的蜜桃一般。

　　心下有了思量，早膳后杨老夫人便开口命香雪暂且留下同她说话。

　　杨悸鹿一个人回到了院子里，一进房门就命眠霜与他取了衣衫配饰来。虽然昨日不曾在潘宅见到昭昭，可是今日羚姐姐同陛下一道微服出宫到黄尖嘴蹴鞠坊看球，想来昭昭定是要去作陪的。

　　眠霜见自家少爷穿穿这件又试试那件，直将她指使得脚不沾地、头晕眼花，不由得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早就从平安那里听说了，瞧着少爷这孔雀开屏的骚包样子，想来今日出门是要去见那位潘姑娘了。

　　绯色太寻常了，他惯常穿的就是绯色。青色太寡淡了，活像个干巴巴的落第举子。玄色倒是显得他沉稳了不少，可是表哥寻常爱穿玄衣。他今日说不得也是会随陛下现身的，到时候若自己被那老鳏夫比下去了该如何是好。

　　杨悸鹿暗自思忖着，最后还是穿上了眠霜拿过来给他试穿的第一件绯衣。

　　这是一件绯红色绣银丝的素团纹锦袍，腰上配了一条银色的缀玉腰带，四周围镶着一排闪亮的红宝石。他头上的饰品也不曾轻忽了，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用一只金羽小冠松松扣住。

　　镜中的少年英姿勃发，若是配上自己的飒露紫，那真真可以称得上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杨悸鹿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各种心满意足，招呼上两个小厮便出门了。

　　待那主仆三人离去，眠霜面对一团杂乱的箱笼子咬牙切齿。碰上这么个臭美又难伺候的少爷，自己今日算是别想得空了，怕是要一直收拾到午间。

　　却说眠霜将将收拾了一半时香雪这才从老夫人的荣禧堂回来，面上红扑扑的，瞧着竟是有几分羞赧。

　　“少爷出门了？”香雪问道。

　　眠霜冷笑道：“爷们儿不出门，难不成整日在丫鬟堆里厮混？”

　　香雪从不与眠霜争口舌之快，再者说今日里她已得了老夫人的准话，更是没必要同她一般计较。想来晚间的时候消息便会下来了。她也不帮忙收拾，只柔柔地倚靠着桌子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喝。

　　她的心儿呀，跳得扑通扑通的。

　　今日黄尖嘴蹴鞠坊里宾客盈门，说是齐云社霸州分社风头最盛的一个校尉高畅要下场同汴京总社的几个人一道比划比划。

　　自大周以来民间自由结社之风盛行，热爱蹴鞠之人都喜爱结一个蹴鞠社一起切磋玩耍。要说现如今最有名气、规模最大的蹴鞠社，正是这齐云社，代表了民间的最高水准。

　　大祈朝马贵，马球向来是高门贵族所钟爱的运动，而蹴鞠则是全民性的。今日黄尖嘴蹴鞠茶坊里人山人海，雅间包厢自是一座难求，甚至站票的价格都被小商人们烘炒得极高。

　　茯苓也算是同她的娘亲钟婶昭昭学过些武艺，可是这一路上护着昭昭上楼，已是被挤得不成人样了。

　　昭昭进了雅间时，杨羚早已经在里边了，却不见天子身影。

　　“羚姐姐。”昭昭赶忙上前捉住杨羚的手细细打量她，只见杨羚面色红润，瞧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成婚前的惶恐和不甘愿。

　　杨羚笑道：“你可算是来了。”

　　昭昭四下看了看，正欲问什么，就听杨羚已经笑着开了口：“陛下到底技痒，今儿是要亲自下场踢球去了。”

　　“什么？”昭昭有些惊骇地捂住了嘴，“这……”

　　杨羚的笑容里满是新嫁娘的甜蜜：“不碍事的，表哥已经派人保护了，围观的民众里早就布置下了我们的人手。再者白日里京中秩序井然，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顿了顿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红了脸继续道：“陛下说一定要给我看看他的球技，我也劝不住他……”

　　说话间，包厢门再一次被推开，却说杨悸鹿一身狼狈地撞了进来。他一面用手扶着歪了的小冠一面抱怨道：“这么多人！那几个大娘大婶尽往我身上挤，又不好还手！阿姐，我……”

　　他不意昭昭已经在里边了，还清清楚楚瞧见了自己的狼狈样子，不由得呆呆地愣在那里。

　　他一早上的打扮全都白费了！

　　蹴鞠赛开始了，黄尖嘴茶坊的人总算是将观众各归各位了，秩序也渐渐好了起来。场上赛况很是精彩，可杨悸鹿却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这时候，从隔壁雅间里登登登登跑出一个白胖小人来，也不知外头的侍卫怎么竟是放了他进来。

　　杨悸鹿正欲开口问他是哪家的孩子，那白胖团子一抬头，竟是安哥儿！

　　安哥儿手里拿了一只果子，伸手就要塞到昭昭的怀里。昭昭赶忙接过，想要说什么却见那团子红着脸屁颠屁颠跑开了。

　　杨羚笑道：“你这小机灵鬼，怎么也不给表姑一个果子吃？”

　　安哥儿闻言又咕咚咕咚跑了回来，他也知晓自己这般忘了表姑姑是不对的，便红着脸胡乱道：“不是我不是我，是舅舅给的。”

　　杨悸闻言伸长了脖子去瞧，只见隔壁雅间里那僵了半张的男人不是白择却又是谁？

　　得，又来一只老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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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余香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