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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曲终人散 ...


  •   任何意外都无法预知,不可阻止,因为它本不是意外,而且酝酿了很久,潜伏了很久,等待在某一时刻全面爆发,我能做的只是尽一切努力让它爆发在可以承受的时空。这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拖到高考之后,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幸运。
      苏力说这件事因他而起,所以他会在我住院期间负责照顾我。至于这个“因他而起”,可理解的角度还不止一个,得追溯到开学之初他一肚子热心肠在我和陈雪梦之间牵线搭桥这件事上,至于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理,从我的角度还真难理解。没想到到头来种种算尽,轮到他在医院陪我,也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既是照顾,我便让他回我房间一趟,取回了那本《安士全书》,本想安抚一下受伤的心和受伤的身体,解病床之苦。不料他把整包东西都背到了医院,说:“省得再跑冤枉路”。包里除了书,还有一年来我收到的所有的信,这一来便终于叫“苦到心底”了。
      翻出那一包信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那一封看起,甚至不知道该打开陈雪梦的还是张悦的。从第一封起我就已看到了那一张张纸片背后所叙述的我的可怜,就开始莫名的伤心了。我从未料到这一年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依苏力的意思,也许从信中再回顾一程,就能把一年里发生的所有事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看到每一步以及这样一种结局的必然性,才能想开点。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开,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我自讨苦吃,没有理由怨恨别人。只是把厚厚一沓信粗略翻过一遍后,我为自己曾许诺在纸上的大愿感到可笑。很多年来,我生命中几乎所有的光阴要么缅怀过去,要么憧憬未来,可天知道这个世界会怎么处理一个孩子不着边际的梦想,我又怎能想到这一年的终了非但没有花前月下,却是病树前头。曲终人散是注定的,天南海北的分离和彻彻底底的相忘怀也是注定的,只是故事一旦上演,演员便死不承认自己在演戏,就像美梦的尽头,谁都不愿睁开眼告诫自己:这只是个梦。
      麻醉过后,逐渐清晰起来的疼痛一度让我抓狂,才意识到情况原来很糟,整个身体伤痕累累,好几处被缝了针。苏力恶狠狠道:“这帮狗杂种!说,打算什么时候报仇雪恨,我帮你找人。”我看着他想笑,可终没能笑出个样子来,开玩笑似的说:“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看开点放下的好。”
      这种玩笑话倒也管用,至少能管个几分钟,让我缥缈起来自以为觉悟很高而把疼痛忘掉。其实,要说没有丝毫仇恨是不可能的,可我明白就算有报复的心,也身单力薄无从下手,更何况王伦大侠已经不在了,我没了这靠山就只能忍气吞声装孙子。就算他在,想必也只是将上面这句话换做他讲,断不会逞一时之能做出格的事。
      当我单手捧着那本《安士全书》时,发现还真能安下心来想事情,想一些一个人在病痛难耐时必须想明白的事,此书的这一番疗效可谓奇特。我觉得自己都这样子了,还去缅怀、去憧憬,就不单单是死不要脸、死没出息,而是找死。最聪明的人永远选择活在当下、安住当下,并努力将这“当下”从一件事、一个月、一星期、一天细化为一分一秒、一刹那,最终抵达念念觉照、了了分明的境界。
      一个人最苦最痛的时候,恰恰是把握这一刹那最有力的时机,如果能通过对每一刹那的把握找到真我的所在,当下所受的病苦就同时会被分割地很细小以至于无,你会很清楚地意识到疼痛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我,这是解脱最根本的法门。
      然而这番把握毕竟很难,对毫无修持的人来说只能偶得,那晚我依然熬地很苦,尤其大小便的时候,感觉是把做人最可怜的一面给暴露在外,毫无尊严可言。熬过当晚后,第二天一大早苏力爸妈竟也赶来看我,还带了水果和烧好的饭菜;这事让我很难为情,毕竟我不是与歹徒英勇搏斗或搭救某个落水的小姑娘而受的伤,如果不是苏力这层关系,我会觉得来看我的人是专门来羞辱我的。好在他们算给我面子,从头到尾没有问及缘由,没有提一句打架的事,我只能感激涕零,说:“叔叔阿姨太好了。”
      他们走后,苏力拄着下巴发了句感慨:“我多么希望现在躺在我身边,被我悉心照顾的是位美女。”我细想一下,此情此景确实够梦幻。可是很快的,一种彻天彻地的悲伤从我的心底涌了上来,伤感到想哭——此时此刻,我也多么希望在我身边悉心照顾我的是某个女孩。
      可故事结束了,她们都不在了,这个世界又有谁肯留下来陪我?
      我克制着没有哭出来,不是坚强,只是怕被笑话。陈雪梦,张悦,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有着各自永不相交的人生轨迹与故事,却在我这儿被联系起来,她们一定都不情愿被这样联系着,所以挣脱了。也许,我始终错了,只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才是主角,而在他们的世界里,在每个人注定被岁月放大延长的世界里,我什么都不是。可笑的是,我竟然徘徊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便连个配角都当不成了。回想那间住着一百五十来号人又挤又破的教室,似乎跟陈雪梦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的身影,可谓隔排如隔山,同在一间教室遗忘都这么轻易,更何况日后各奔东西,天涯路远。
      后来我们聊起考学的事,苏力问我:“你想不想知道她报哪儿了?”
      “谁。”我问。
      “陈雪梦。”
      “不想知道。”我跟她有个蛋关系,这样的回答几乎脱口而出。可谁知道脱口而出的就一定是心里真实的想法?
      “那算了,反正总会知道。——其实,我曾经偷看过你们所谓的分手信,里头还留着一线希望的样子,并不像你所表现的这么决绝。”
      “那些屁话都是傻逼说的。”
      苏力听出来我话里带着嗔,不是假的;便不再多言。
      似乎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我又念起了这个人,无论表面上怎么回避都会在反方向给以强化,最终几乎念念都是这个人,杂着无明的恨。因为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摆着:我这场架是因他而打的,我身上所有的伤都是这个女生间接加上去的,如今我躺在医院,而她连个鬼影也没有。正如王伦所讲故事里的情况,这一切似乎根本就不关她的事,她似乎根本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无情的女人呢?她来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向天下男人讨债来的,而我可能就是上一世欠她最多的那个。
      这样的论断是基于一个难以启齿的事实:就在我一边对之恨之入骨的时候,一边还强烈地期待着她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我一眼,说一句依然爱我的话,我不定会把这爱当成是真的,甚或是伟大的。这就是一个男人无可救药的贱,类似这样的两难境地在日后复演、延续了很久,也折磨了我很久,直到有一天我一想到这个女人的面孔就会害怕——一种小时候做梦梦见鬼一样的怕。
      过了第二日,我可以下床后苏力便回家了,只在饭点过来一趟,给我带点吃的。我跟医生讲:“我也想回家,能不能早点出院。”她说:“不能,拆线起码得等五天。”我只能心里暗想:早知道这样就不用缝了。其实,三天以后伤口基本已经不疼,要命的只是肉里头紧绷着的线,弄的人极不舒服。
      一个人呆久了就难免胡思乱想,最后的日子里我一刻不停地在期待,想象会有一个女孩推开病房的门,怀里抱着花,眼里满含泪水,她能在我床边用我期望的那种眼神看着我,她能不时紧握我的手给我信心和力量,能在饭后仔细为我削一个苹果……
      起先,我为了不损自尊,并不愿承认是她,只一边望着门,一边无数次描绘和强化张悦的形象,至少在我的观念里跟她的这份感情是健康的,不会给我感染更多疼痛。后来,在极尽的绝望里,我想这个女孩不管是谁都好,只要她是一个女的,只要有一个女子能以最普通的方式微微关心我一下,我都会感动地以身相许。
      可是,这一幕始终没有出现。
      临末了,我对给我换药的护士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
      王伦的书只看了一章,看出的不是觉悟,只是感慨,其余几乎所有可利用的时间都把自己泡在各种情绪里,自甘堕落。一年来发生的事翻来覆去想过多遍后,头脑里便臆造出很多“如果——那么”的产生式,一边后悔,一边发现自己做过的事没有一件是对的,正是一连串错误导致了最后一个无限寂寥的结局。多少年来我憧憬着爱情,设计着爱情,甚至把生命所有的价值寄托在生死不离的情爱中,发誓为爱而生,可到头来自己的初恋只沦为一个彻底失败的试验,当所有的誓言都成谎言,所有的期待化为梦幻,我注定彷徨于无地,嘲讽自己、痛恨自己、找不见自己。
      可又哪有人会故意犯错?很多时候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回头时却发现身后遗留了一大串的错,这些东西好像是从久远劫来的业力中分泌而出,自然而生,丝毫由不得自己做主,完事以后一个声音会响起:“这都是你干的好事。”然后你来不及思考就得一边急匆匆上路,一边吞下已成熟的苦果——这果子是自己亲手种的,再苦也舍不得扔。
      医院里最后一日的清晨,孤独凝成了凄凉,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不敢动、不敢出声,不敢再望向窗外及门口,那等幻想到最后似已变得极脆弱,一碰就会碎。而我还死撑着不肯它碎,我成了这世上最可怜的乞丐,乞求来自任何一个异性哪怕丁点的关爱而了不可得。
      大夫忽然推开门喊道:“李默涵,今天中午拆线,拆完就可以出院了。”
      之后,我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世界一点点弥散、消失掉的感觉,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苦苦追求了多年的爱情是多么不实在的一样东西,而寻求被爱近乎显得荒诞不经;我这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一个个连在一起的念想编织团结而成“实在”,愿不在了,世界也就不再。
      拆线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很疼很疼。线似乎与肉长成了一体,染上了带意识的细胞,所以感觉大夫是把我皮肤上一大块肉揪起来后剪掉了,剧痛过后会有鲜血淋漓的错觉。不过这一阵过后终于全身有了被松绑的舒适,看着留下来的伤口心里终不是滋味,说实话,我不想让它成为任何一段经历的见证,如果一切可以回到一年前的样子,我宁愿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可我知道,伤疤即已烙下,就注定留存很久。

      就这样,我出院了,熬过一周的病床岁月后一个人迈出了医院大门。我把这番住院的过程回忆地尽量简单,因为这一段本非我愿,甚至于深处带着有伤自尊的屈辱,让当事者丝毫不愿多费笔墨去渲染;更重要的是:我该回家了;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丝毫再不愿把思绪停留在病床上片刻。转了一大圈,受尽了委屈,经历了情感的打击与几近生死的磨难后,“回家”这俩字眼让我一经想起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医院的时候,我幻想有人来探望,梦想她会像童话故事里的情景一样出现在我的门前,这是那一年最后一个傻傻的愿望,也并没有刻意想它被现实成全,只是心甘情愿地再自欺欺人一次。出院以后便不能再犯傻了,也不再需要不实在的梦幻去化解心头的苦,回家就是最实在的幸福,它不会跟我耍花招、开玩笑,它是最可把握和必得实现的。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回家”这件平平常常的事才是生命中最重要、最值得期待的,遂又想起王伦的嘱咐,没想到这番简单的觉悟竟需要如此沉重的代价去换取;没想到,我也只有付出血的代价后才换回安安心心回家的资格。
      若论及何为幸福,但凡有过病痛经历的都会懂得:幸福不过就是饭能吃下去、便能拉出来,一口气呼出来后紧接着另一口气能吸进去。这些隐藏在平常生活细节里的幸福元素最不起眼却最值得珍惜,也最难把握。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一呼一吸弥足珍贵,而那些握住了的人不单把握了生活的真谛,更握到了觉悟的契机;那些臆想中通过索取与被爱才能彰显的幸福恰恰离幸福最远,翻过来就成了痛苦。
      往回走的路上,每一步都在赶,我想象着背上包、锁好门后上路的情形,有些激动,仿佛一刻不能再耽搁似的。我想我爸妈等到现在应该已经开始着急了,他们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在孩子身上永远都不是那么能放得下,他们一定心急如焚,我必须赶紧回去……
      本来我还曾想过临行前再去校园走走,在操场的老槐树下刻下自己的名字或让那扇千疮百孔的教室门再多一道纪念的伤痕,毕竟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充满着故事和悲欢的校园,遗留了我整个青春最美的梦和最苦涩的回忆。时至今日,每当我回想起当年的校园,回想起满地黄叶和风行土掩的操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会从心底往上升,感伤、感动、感激,以致感慨。虽然曾经故事里的人在画了一个决绝的句号后走开已很久、很远,但这丝毫无损于校园与我生命之间那份亲密,它跟我关系如此重大,让我必须时时铭记并在很多特别的时候像祭奠先祖一样用特别的方式去缅怀。
      可临走时,我还是决定不再去看最后一眼,很现实的原因:要赶晚上的火车,我就必须抓紧时间动身。我没有时间再跟个校园矫情,如果说离开之前依然还有未完成,还有缺憾,便只是“差一句问候”。
      当苏力在我锁上门的时候气喘吁吁找到我,把一沓信郑重交到我手上时,我知道:什么都不缺了,该是时候离开了。
      苏力说:“这是张悦托我带给你的,她祝你一路好走。”
      这是一幕让人窒息的惊喜,透着悲凉。那一刻我说不出话来,紧紧抱着苏力,百感交集。
      后来,把这一幕串进故事时,我终于重又找到了丁点爱情的元素,让我因此不致彻底失望,也于是心中升起了无限慰藉。
      回家的列车上我终于有了座位,回想来时在车厢过道里跟列车员吵架的情景,似乎就是昨天的事—— 一年,原来也可以很短。昨天与今天,这之间无论发生多少事都会被奇怪的感觉变得如梦如幻,一辈子亦复如是。
      拆开信的时候,火车已经出城很远,外面的天色暗下来,人们依旧在议论:前面就是乌鞘岭下那条很长很长的隧道……

  • 作者有话要说:
    若论及何为幸福,但凡有过病痛经历的都会懂得:幸福不过就是饭能吃下去、便能拉出来,一口气呼出来后紧接着另一口气能吸进去。这些隐藏在平常生活细节里的幸福元素最不起眼却最值得珍惜,也最难把握。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一呼一吸弥足珍贵,而那些握住了的人不单把握了生活的真谛,更握到了觉悟的契机;那些臆想中通过索取与被爱才能彰显的幸福恰恰离幸福最远,翻过来就成了痛苦。
    当苏力在我锁上门的时候气喘吁吁找到我,把一沓信郑重交到我手上时,我知道:什么都不缺了,该是时候离开了。
    苏力说:“这是张悦托我带给你的,她祝你一路好走。”
    这是一幕让人窒息的惊喜,透着悲凉。那一刻我说不出话来,紧紧抱着苏力,百感交集。
    后来,把这一幕串进故事时,我终于重又找到了丁点爱情的元素,让我因此不致彻底失望,也于是心中升起了无限慰藉。
    回家的列车上我终于有了座位,回想来时在车厢过道里跟列车员吵架的情景,似乎就是昨天的事—— 一年,原来也可以很短。昨天与今天,这之间无论发生多少事都会被奇怪的感觉变得如梦如幻,一辈子亦复如是。
    拆开信的时候,火车已经出城很远,外面的天色暗下来,人们依旧在议论:前面就是乌鞘岭下那条很长很长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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