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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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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三个月,黄祸时时保持警惕,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是值得被辛欢偷走的。但是,辛欢没有出现。仿佛那个晚上只是一个梦,又或者辛欢只是一句玩笑话。黄祸心里蓦地生出一些烦躁,似乎是因为最终也没能得知楼主与辛欢谈了什么,又似乎是因为那个一本正经说他眼睛好看的姑娘再没有出现。
因此,黄祸会在闲暇的夜里久久不眠。将自己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审视。身为清正楼二楼主,黄祸实则清贫。儿时的家难没有给他留下半点财物,在清正楼也随了前楼主方长卿的习性。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大概是方长卿赠与他的一方印章。出于心里的某些缘由,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块印章。反倒是自己另寻了颜色相近的青田石,刻了一方一模一样的印章。长年使用,棱角已渐圆润。
辛欢长到十六岁,第一次有一样自己想偷的东西。按照习惯,她应该观察这样东西,观察接近它的最佳路径。然而这一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偷什么。所以,她日复一日的潜藏在洛阳城,夜复一夜的造访黄祸的院子。她花了五天的时间观察的他的居所,又花了五天时间观察他的每一样物件,审视其是否为自己所要。
她总是在时近破晓的时候出现。取一件物品,然后在院子的月亮门下细细的看。
比如说黄祸的剑。她不会偷走黄祸的兵器,单单只是好奇。他的剑一如黄祸其人,冰冷而刚硬。剑鞘上没有繁复的纹饰,甚至本有的一些图案也被特意抹去了。
比如说黄祸的青田石印章。她看得出他对之珍视,却看不出特别来。青田石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青田石,篆刻也非名家之手。沾上了黄祸的气息,却远不如他的眼睛那么好看。
比如说黄祸的手札。多数是给出行在外的妹妹,言语之间是难得一见的温暖与体贴。
比如说黄祸画的扇面。雪白的宣纸上画上淡淡的几笔,填上两句词,加上朱红的印。
……
小半个月过去,辛欢没有半点收获。
那一晚,她去得早。正遇见黄祸在院中舞剑。
辛欢是习剑之人,分辨得出那不是来自清正楼的断水剑法。而且,她竟识不得这剑法出处。剑势简洁而朴实,每一招都是稳稳的,放佛连剑身都没有颤动。因而声音是闷的,如重锤击鼓。一招一式之间,又荡漾着如江如海的柔韧与张力。
辛欢也曾偷偷记下了一招半式,模仿给师父看。师父聂言甫看过,沉吟片刻,只留下了一句——没想到薛家的剑法还未失传。此后不评论,也不问其来历。
薛家剑法?辛欢没有听说过。
但是,她开始喜欢看他舞剑,哪怕黄祸极少舞剑。
黄祸会在和那个晚上一样月半的夜里,独自一人在院中练剑。偶尔地,会想起那个晚上。事实上,无论是树林里还是城墙边,他都叫辛欢看得不自在。不过素来的心性让他不闪不避。那张脸,那双眼睛就印在了他脑海中,时不时跳出来。于是,黑暗中,就多了一双盯着他的眼睛。
有一次,黄祸饮酒至微醺。矇眬中,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地又一次盯着他,伴随着那一句——你的眼睛,真好看啊!
辛欢很少见黄祸喝酒。他似乎一直生活得谨慎而克制。
所以那一天,辛欢看他放佛醉了的模样,伏在石桌之上,忍不住蹑手蹑脚地靠近。辛欢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蹲下来,撑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黄祸半闭的眼睛。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挪近,靠近。
在最近的地方,她轻声感叹——
你的眼睛,真好看啊!
你的剑法,也好看极了!
可是,我都偷不走呢!
这个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一点一点悄悄涌上心头,辛欢却说不出来是什么。
黄祸会从清正楼的资料库中,遍寻与辛欢有关的信息,一遍一遍阅读。
辛欢师从聂言甫,这样一个看起来书生气的名字底下藏着的其实是以暗杀闻名的烈焰堂的隐秘堂主。至于为何辛欢成了“第一轻盗”,而非杀手,就不得而知了。至今为止,江湖上或者官家有八十一样东西的失窃大约可以记在辛欢名下。
辛欢是孤儿,五岁的时候被师父聂言甫捡回了家。她没有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从来都是她与师父相依为命。
十岁那年,辛欢知道了烈焰堂的存在。但从未见过其中的任何一个杀手。
师父说:“杀伐之术,不适合女孩子家。待我终了,烈焰堂也可以散了。不过女孩子家,总得安身立命。可惜我是个江湖人,你也只能跟着我做个江湖人了。”
因此,师父教她习武。剑法教得极其随意,倒是轻功一类,向来对她要求严苛至极。于是,辛欢成了烈焰堂唯一的一个盗贼,成了第一轻盗。
可这一次,她连自己要偷的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辛欢将这个问题丢给师父。
彼时,聂言甫喝着半壶酒,在躺椅上晃荡。看着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的小姑娘,半晌才道——
“你要偷的这样东西,不做小偷也可轻易导得,但做了小偷却不一定可以轻松得到。”
辛欢愕然:“这是个什么东西呀!”
“心!”聂言甫慢悠悠地说,“人心!”
……
聂言甫看了眼茫然的小丫头:“你去吧,这个东西不是你躲在暗处就可以找到接近的途径的。你走到他面前去,说不定还有机会。”
辛欢依言走了。
这个小丫头,无论聂言甫说什么,她都相信,都照做。聂言甫看着小姑娘翩翩的身影,却摇了摇头——
黄祸这个人他知道,这一次只怕小丫头要失手。该准备个什么东西安慰下小丫头呢?聂言甫想着。
辛欢再次出现在黄祸面前,是那天晚上的三个月后。
她在正午的阳光下,端着饭食堂堂正正,风风火火地穿过了他院子的月亮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黄祸板着脸诘问。可能他也没发现,自己皱了三个月的眉头,舒展了那么一点点。
“我在厨房打杂呀!”
黄祸想起来了,前两天,厨房的小红嫁人了。小红嫁给了扬州萧家的远房支系萧嘉蕴,自然不必在清正楼打杂了。
“我们清正楼,什么时候请得起第一轻盗来打杂了!”
“嘘!”辛欢忙用一只手堵上黄祸的嘴,“又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小偷!现在,我只是辛欢!”
“难道我可以不用警惕我的东西会失窃了?”
辛欢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无法说,自己不是来偷他的东西的。也无法说,她是来偷心的。辛欢脸忽地红了,气呼呼地将饭食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转身走了。
黄祸依旧像往常一样独自饮食,这一次,他没由来生出一些烦躁。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被偷走,而他无能为力。然而无论那是什么,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在他筹备了多年,等待了多年的机会即将到来的时候。
没有人对辛欢的到来有异议。厨房的老王和杨婶喜欢这个满是活力的小丫头,各个院子的丫头侍从也欢迎这个新到的伙伴。就是苏素晴偶然得知第一轻盗在清正楼打杂,也不置一词。
辛欢留在了清正楼。每日的活计无非是在厨房打打下手,再给大家送送饭食。
她依旧会在夜里去看黄祸舞剑。但自从知道辛欢在侧,黄祸再没有舞过薛氏剑法。辛欢有些遗憾,又不能明说。所幸的是,黄祸也不曾反感她的在侧。慢慢地,偶尔还能接受辛欢的几句评论。
她偶尔也去藏书楼拜访苏楼主。原来那个小房间也非是什么密室,不过是清正楼主的看书所在。辛欢跟着饮茶,也跟着看了不少书,学了不少东西。聂言甫是江湖人,是一介武夫,教不了她诗书。所以,她不过是识得字罢了。现在,她开始慢慢明白黄祸写在扇子上的那些句子的意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认得这是诗经里的句子,说的行军之人的悲伤。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她想起这是杜甫的登楼,却不解是什么意思。
任酒花白,眼花乱,烟花红。
——她听过苏素晴讲这首苏轼的词,依稀记得其中的悲凉凄婉之意。
这些时候,辛欢也似乎也他一同悲,一同乐。
隔一段时间,她也会接到新的任务,于是从清正楼消失几天。而一旦交了任务,辛欢将马不停蹄地回到这里。
那一次,她刚刚将东西给了师父,踏进月亮门,就撞上了黄祸。
“这一次是什么?巡抚吴大人过寿新得的夜明珠?”黄祸冰冷的语气中仿佛有一点轻蔑的味道,“第一轻盗!官府若要寻你,我管不着。只不过,你最好别让人来找清正楼!清正楼是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
辛欢有些错愕。数月以来,他虽一如既往地不苟言辞,却不曾像这一日,语带轻蔑。她觉得自己在慢慢靠近她想偷的东西。可这样的轻视,仿佛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泼了下来。那么,曾经以为走近的那些距离呢?
然后,辛欢知道了他将出一趟远门。
“你要出远门?”
“是的,我要去造剑庄取一批剑。”黄祸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突然意识到她才十六岁,甚至比自己的妹妹还要小一岁。他沉默了片刻,不再想这些会扰乱心神的东西,忽然道,“你走吧!清正楼不是你待的地方,我这里也没有你要偷的东西!”
“有!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有?”黄祸皱了皱眉,却不细想,转而厉声道,“你走吧!清正楼怎么会容得下一个小偷,何况是第一轻盗!”
辛欢怔住了。
“我……”
“你,偷不走清正楼的任何一件东西!所以,你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你真的希望我离开?”
“是!”
黄祸走了,去了西北之地的造剑庄。那以后,辛欢再未见过他。
辛欢回了家。
“师父,我失手了……”
聂言甫看着垂头丧气的小丫头:“不是你失手了!而是属于你的时机还未到。”
辛欢抬起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聂言甫不愿意解释的话,从来没有人能知道为什么。
她不再偷东西,慢慢的,第一轻盗的名号消失了。
数月之后,以公孙家为首的几个世家再度向清正楼发难。没几日,清正楼主苏素晴殁,黄祸接任楼主之位。
“师父,我想做一个杀手!”
“你确定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