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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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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上,车里播放着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车窗里灌进山间的风,混杂着杜逾身上独有的古龙水气味,我把手伸出窗外,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车子停在一栋礼堂模样的建筑前,杜逾带着我走进去,里面近是一个小型交响乐队在排练。他们在排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杜逾带着我在后排听了一会儿,乐团的水平听起来其实不错,小号、大提琴和鼓手的表现尤其突出,只是规模太小,表现不出柴六的恢宏悲怆。
一曲终了,杜逾让我留在这儿,自己走过去,熟络地和几个乐手打起了招呼。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不知说到了什么,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不久,一个长笛手就把指挥赶了下去,对杜逾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个被赶下去的指挥也不恼,笑嘻嘻地走下来,做到了小提琴的第一排。“指挥”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小提琴手。
杜逾笑了笑,也没有拒绝。他脱掉外套,将袖口挽起来,走上指挥台。他没有拿指挥棒,只左手向上提起,乐团准备就绪;他的嘴角一勾,双手向下一压,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第二乐章的旋律正式响起。
杜逾指挥的幅度不大,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每个动作都流畅得不可思议。台下的每一个乐手都看着他,而他毫不退缩,他的下颌轻轻扬起,眼睛被头顶的灯光映得那么亮。虽然是同一个乐团,演奏效果却比刚才好了不只一点,节奏干净而张弛有度,毫不拖泥带水,渐强渐弱的处理也细腻了许多。第二乐章是柴六中唯一轻快温柔的篇章,乐团在他的指挥下下将第二乐章演奏得像一首明亮优雅的诗。
我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看着他。
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杜逾。
结束后,杜逾又和几个乐手交谈了一会儿,我很想走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又怕他不高兴,只好坐在原地无聊地哼着刚才的旋律。杜逾转过身来,朝着我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几个乐手也看过来。我站起身来,杜逾向他们点点头,快步朝我走来。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嘴角的笑还没褪去:“他们还要去聚一下,想去吗?”
我说想,杜逾就带着我上车,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他向我介绍了这个乐团,是他在德国的时候几个同学回国创办的,现在还在起步的阶段。他们想要建一个全部由80后组成的年轻交响乐团,做古典和现代音乐的融合,可惜现实条件还太不成熟。
我问他:“你还会指挥啊?”
他的食指不经意地轻叩着方向盘的侧缘,淡淡地说:“随便试试罢了。”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一个长长的小巷,又爬了一个看起来随时会一脚踏空的铁制楼梯,钻进一个小小的门,里面居然是一个工业风的酒吧。
酒吧里没什么人,音响里播放着德彪西的《水中倒影》,十来个乐手有说有笑地围坐在一个长桌边。最靠近门口的人首先和杜逾打招呼,其他人也很快转过头来,看见跟在杜逾身后的我时,纷纷露出好奇的神情。
之前那个指挥是个小个子的男人,带着一副圆边眼镜,看起来很文气,实则最热络:“Wow,Dylan,这就是你藏起来那个学生?”。他走过来,似乎想捏一下的我脸:“怎么这么白啊。”
杜逾正在脱外套,转过身来后不轻不重地打掉小个子的手:“你别招他,他发起脾气来你可架不住。”
小个子笑嘻嘻地缩回手,道:“这么宝贝。”
杜逾不理睬他,走到座位上落座,随口问我:“季恩年,你觉得他拉得怎么样?”他此刻只穿着一件衬衫,敞开着领口,端起酒时薄薄的布料绷出上臂肌肉饱满的线条,在我看来性感得不可思议。
我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人群中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人高声道:“Dylan,你这学生你比当年还狂,你倒是管管啊!”
杜逾侧手撑着下巴,越过人群含笑看着我:“我可管不住他。”
我下意识地想要走向他。
小个子这下可急了,一把拉住我:“你别走啊,这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啊!我好歹也是个首席啊!”他朝着人群那边张望:“有人带琴了没有?必须让小季给我拉一个!”
很快有人传来了琴,小个子把弓塞到我手里:“我不管,你不拉今天我可不走了。”
我相当无语地看着他。
众人似乎也想看看杜逾学生的水平,起着哄要我来一首。其实下午看他们排练我早就有些手痒,此刻便也不扭捏,直接接过弓和琴,架上肩头。
趁着我调音的间隙,小个子诚挚地对我说:“不用拉得太好,真的。”
我朝他眨眨眼,下一刻,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的旋律响彻整个空间。我有心给杜逾面上增光,把本就速度极快的节奏硬是向上提了不少。
一曲结束,众人一片寂静。过了几秒,才爆发出掌声。小个子看向杜逾,震惊地感慨道:“Dylan,你这还真是一个小魔鬼啊。”
另一个穿着黑裙的女长笛手撑着下巴看我:“他演奏时候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
鼓手拼命摆手:“我们乐团以后一定不能和他合作,肯定会让整个乐团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杜逾勾着嘴角,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到这儿来。”
我把琴和弓还给小个子,三步并两步地朝他走去。
他把点好的果汁递给我,揉了揉我的头:“拉得不错。”
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还算有趣。杜逾和小个子、刚才那个女长笛手和一个披着长发的女钢伴关系都不错,他们偶然会聊到过去在国外的事情,也是他们口中,我窥见了杜逾的过去。
我一直以为这些人都说杜逾在德国求学时候的同学,直到他们说起在德国一个知名乐团工作时候的事情我才意识到,这里大部分都是他在乐团的朋友。于是我问他:“你在乐团待过?”
长笛手奇怪地看着我:“你不知道?” 她提起那个乐团现任的首席小提琴手,一个美籍华裔,这两年知名度很高,冷哼道:“他现在倒是成了首席了,要不是杜逾在考核前一晚上出了事……”
杜逾沉声打断她:“罗芸。”
她耸耸肩:“总之要不是他当了首席,乐团也不会分裂的这么厉害,我们也未必会回国。”随即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
我看向杜逾,他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面上无悲无喜。
临走的时候,另一个女钢伴和杜逾去外头说了几句话,人都快走完了,他们还没回来,于是我便跑出去找他们。
他们在一个铁栏杆旁边说话,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一头如瀑的长发。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此刻却带了几分急切:“Dylan,我们是真心邀请你来现在这个乐团担任指挥,你也看到了,我们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今天《柴六》的效果有目共睹,我实在想不到比你更好的人选了。”
杜逾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中,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我暂时还不想考虑指挥的事情。”
女人叹了口气:“哪怕你不来我们乐团,伊万在布鲁塞尔马上要办一个指挥大师课,你我都清楚,他会在这里选出他的助理指挥,他一直对你很欣赏……”
杜逾摇头,越过她想要离开:“季恩年过一阵就要参加梅纽因小提琴比赛。”
女人侧身拉住他的袖口:“我只是想说,Dylan,除了小提琴,你的才华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施展。你不必为了一个学生……”
杜逾似乎是转过头看着她,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听见杜逾说:“与他无关,我是为了我自己。”
话已至此,女人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我回去后在外网上找了杜逾在乐团时候的视频。他坐在弦乐组的第一排,神色专注沉静,脸上没有分毫如今的沉郁,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翩飞,灵活有力,自由无畏。偶然间抬起的那一眼,肆意桀骜,宛如瞥见天高地远的鹰。
我冲进杜逾的房间,他刚刚洗完澡,湿淋淋的头发还在滴水。
我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我怎么会没有意识到,杜逾是我的老师,我的听众,我的评委,我的兄长,我灵魂的伴侣,我的缪斯,我的克拉拉。
我怎么会没有意识到。
我爱他。我爱他,杜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