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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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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逾对我残酷的改造持续了六个月。那六个月里,我几乎没有碰过完整的奏鸣曲和协奏曲,每天都浸泡在涵盖了无数指法、弓法、拨弦的练习曲中,恍惚间回忆起在叶老家的庭院中拉《梁祝》的日子,竟像上个世纪一样遥远。
那年的深秋,我生了一场大病。那场病来势汹汹,我很快从最初的咽痛变为高热、呕吐,躺在床上连拿琴的力气也没有。父母刚好都在国外陪姐姐参加一场重要的钢琴比赛,家里的阿姨无奈之下只能找了杜逾。那是杜逾第一次在清晨出现在我家,他的风衣上还带着山间露水的气息。他的手那样大,覆盖住我的额头绰绰有余。我看着他深深地皱起眉,俯下身将我抱起。
他问我,季恩年,你难不难受?我点头,乖顺地搂住他的脖子。他的身上很凉,让浑身滚烫的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他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后颈,说我带你去医院,很快就不难受了。
医生说是肺炎,让我住院治疗。父母回来还要几天,然而,那段时间几乎成为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杜逾不再像平常那样,板着脸督促我练琴,他代替我的父母,每天每夜地陪着我,照顾我。
他总是带着新鲜的花束出现在我的病房,有时是山茶,有时是桔梗,确保着我每天看见的风景都不一样。他身上飘洒着薄荷和皮革的味道,冲淡了病房里的消毒水味。他高大英俊,气质深沉,和所有的陪客都如此不同。连护士姐姐都悄悄地问我:“他是你的什么人呀?”
他是我的小提琴老师。
可我不想这么说。
于是我说:“他是我哥。”
护士们总是在他到来的时候暗暗地多看他两眼。他浑然不觉,照常把鲜花和阿姨做好的汤和水果放在我床边,问我:“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获得了莫大的满足。我舔了舔嘴唇,咧嘴笑了:“好像好了一点点。”
就好了一点点,好了让你高兴,一点点说明还离不开你。
“一点点?”他看我着我兴高采烈的脸,忍不住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我看不只一点点。”
吃过午饭,他脱去大衣,躺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听维瓦尔第小提琴协奏曲。我们都喜欢帕尔曼的版本。我和他各带着一只耳机,他的体温和气息包裹着我的全身,我总是忍不住朝他的方向越挪越深。有时他会由着我钻进他的怀里,有时他会无情地捏住我的后颈,说:“别乱动,好好听。”
我当然不会听他的,任性地去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贪婪地呼吸着他颈间的气息:“杜逾,你怎么这么好闻?” 他的声音沉沉地从胸腔传过来,带着纵容的无奈:“季恩年,你怎么连生病都不能听话。”
到了主旋律,我和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在无形的弦上揉了起来。他的手指修长漂亮,揉弦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可唯独那根小指,僵硬的、笨拙的,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
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左手,在他的小指上吻了一下。
音乐在我们的世界里戛然而止。杜逾的全身在一瞬间僵硬,我抬起头,看向他的面孔,他的嘴角绷得那样紧,他的眼神那样深沉晦暗,好像要把我捏碎一样。
我打了个激灵,将他的手捧在胸口,藏进他的怀里。
我说:“杜逾,我好想练琴。”
父母很快就赶了回来。他们守在床旁,杜逾就不再过来。我的脾气变得很暴躁,连妈妈生气的时候都忍不住说:“早知道你生气病来这么讨人厌,我就不回来看你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
我只要杜逾。
护士姐姐来给我打针,看着我闷闷不乐地样子,打趣道:“你哥呢,怎么不来啦?”
我愤愤地把头扭到一边:“死了。”
护士姐姐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生气啦?”她摸摸我的头:“你生谁的气也不能生他的气呀。你烧得最重的那几天,他整夜整夜地守在你床边,来的时候那么帅气的一个人,到后来眼睛里都是熬出来的血丝。”
“哪有那么好的哥哥呀。”她说。
出院的时候,杜逾带了一束浅绿色的风铃草在门口等我。我扑进他的怀里,心想,那就短暂地原谅他一下吧。
说来也怪,经过那场大病之后,我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从前过不去的一些技巧瓶颈在一夜之间都变得流畅无比。
杜逾很快结束了这些枯燥无味的练习,让我正式开始练习古典乐曲。那段时间,我深深地迷上了一些炫技类的曲子,比如恩斯特的《夏日最后的玫瑰》和巴奇尼的《小精灵》。那些从前看来根本不可思议的快速双音、和弦、泛音、连顿弓、抛弓,如今都在我面前横行着叫嚣,令我心痒难耐。
于是我和杜逾说我要练这些曲子,我以为他会很高兴,然而他只神色淡淡地点头,说可以。
我以为他要看到成果才会满意,于是我不分昼夜地将琴架在肩上练习。恩斯特是一个好妒的魔鬼,他的曲子仿佛也带有古怪的魔力:那大量古怪的技巧让你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演奏上,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分心。当人的精神真正意义上的百分百集中在一件事上时,他就不可避免的陷入痴迷和癫狂。我忘了吃饭,也忘了睡觉,我的手指磨出了深深的血痕,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痛,我的心被黑白且复杂的五线谱占据,我的耳朵里充斥着快速跳跃着的琴音,我感受不到日夜,唯有征服后的狂喜。
我是那样的投入,连杜逾到来的声音都没有听到,直到他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我挥舞着琴弓,大笑着:“杜逾,我练会了,你一定要听听这个——”
他侧手将谱架上的琴谱合上,眼神里是与我截然相反的平静。
他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