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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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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柏林舍讷费尔德机场,此时仿佛柏林的上午,机场外一片蓝天碧树,阳光明媚得令人觉得刺眼。
我向来知道杜逾在哪儿。杜逾身家清白,又不屑于做某些改名换姓的伪装。总是容易找到他的,只不过要看他一副冷淡的神情,然后又一次逼得他一走了之。 一而再,再而三,他出了国。我知道他选择离开中国,离开他所拥有的一切,独自来到曾经求学,也葬送职业生涯的国家是出于对我多么深的厌恶。这恐怕他所能做出的最明显的决裂。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杀了我吗?我将手揣在口袋里,自顾自笑了起来。
杜逾现在在柏林A&Z交响乐团担任小提琴艺术指导,这都是我在国内查到的。他藏的隐蔽,在A&Z这样一个国际闻名的交响乐团里居然查不到这样一号人,去年我才辗转联系到乐团的一个小提琴手,听他提起乐团有一位不挂名的艺术指导,Dylan。
德语我只会最日常的几句,从前来德国比赛沟通主要都靠杜逾。好在德国人的英语水平普遍较高,我没费多大力气就和出租车司机解释清楚了我要去的地方。
坐在出租车上,我望窗外明媚的天色。杜逾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年了吧。其实这座城市与国内的差别也并不是很大,只是显得更加静谧安宁了些,远看上去灰蒙蒙一片的建筑,仔细看了却能发现许多色彩来。我打开车窗,初秋微凉的风混杂着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我闭上眼,任窗外的风吹散我额前的发。原来是在这里,在这里我和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风景,哪里都有可能与他偶遇。我早就该来了。
他在哪里,我就该在哪里。
车子缓缓驶入一扇显得有些年久的铁制雕花大门,驶过两旁栽着的树叶金黄的银杏树,停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坪旁。我拖着行李箱,到草坪后的白色建筑前站定。这就是柏林AZ交响乐团日常排练的地方,一幢年代有些久远的复古小洋楼。周围除了绿茵和花草,别无他物。乐声响起的时候,连鸟儿拍打翅膀的声响都是诗篇。
午后没有什么人,偶尔看见几个乐手拿着乐器或是端着咖啡走下来。我戴着墨镜,就站在楼前,仰头望着这栋建筑。
AZ乐团,最好的勃拉姆斯诞生的地方。钢琴的哀叹,圆号的咆哮,鼓的不甘,大提琴的哭诉,小提琴的挣扎,就在这里交汇,纠缠,撕扯,长久的,永恒的,无可救药的。
我的手指在空气中按下《快板》的最后一个酣畅淋漓的音节,身体舒服的想要冲破云端。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他抱着一打谱子,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好奇,用德语问我:先生,你找谁的。
看到熟悉的黑发黑眸,我下意识的说了中文:你是谁?
那个华人笑起来,道:“我就猜你是中国人。在这儿不常见到我们国家的人。”
他穿着整洁,笑容里含着修养,看起来很有要多说几句的意思。我懒得跟他客套,问他你是这儿的人?
他毫无被冒犯的不快,点了点头。
于是我问:“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Dylan的人?”趁着演奏结束的快感还未褪去,我只想见到他,拥吻他。就现在。
那个年轻人怔了怔,轻轻地笑起来,道:“原来你找我的老师呀。”
杜逾有了学生。杜逾居然有了新的学生。
面前那张干净的脸忽然变得恶心,我甚至想要上前朝着那张脸挥上一拳。
我隔着墨镜冷眼看了他一会儿,他似乎感到有些不自在,开口道:“先生……”
我忽然转过身去,朝着那幢楼上面高声道:“杜逾呢?我找杜逾。”
又用德文大声重复:“Dylan,叫他立刻出来。”
很快楼上就有些人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我。杜逾的那个学生快步走上来,皱着眉头:“先生,这里不能大喊大叫的。”?? 我一把摘了墨镜,丢到地上,面对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见Dylan。”
他拧着的眉头渐渐松了下去,神色变得讶异:“你是……G?”
国内多称呼我的全名,国外却常常用一个字母替代。
G。
我的姓氏,我的称谓。独一无二。
年轻人不说话了,默默立在一边。
楼上聚集的人变得多了起来,有不少人认出了我,低声交谈。
我立在楼下,高声重复着:“我要见Dylan,让他出来。”
一个红头发的男人站在楼上冲我道:“Dylan不在,他好几天没来了。”
我扬起下巴,不依不饶地站在原地。
脑海里却只有两句话。他不在?他在哪?
一个有着欧洲人特有的大鼻子的老人走出来,俯视着我,用英语说:“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滚回去。”
这是费边,AZ乐团的指挥,指挥风格坚毅与细腻兼长,国际上的声誉颇高。
我眯起眼睛看他:“你是指挥家,我是独奏家,等到你死的那一天也别想管我。”
他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我就又进了排练厅。
他一走,楼上的乐手也纷纷离开,只剩下杜逾的那个新学生还站在不远处。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懒得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他忽然在我身后道:“G,你不要找Dylan的麻烦。Dylan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
我从牙根里低声挤出一句脏话,快步离开了这该死的地方。
我在街上走。却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我嫉妒地要发狂。
杜逾有了学生。杜逾居然有了学生。
他怎么能有了新的学生?
我回想起山间别墅里那个树影婆娑的黄昏,余晖洒在地板上,我恼他对我过于严苛,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学生。”
我绷着脸仰头看他,道:“说不定你还会有其他的学生。”
他愣了愣,忽而弯起了眼睛,笑道:“没有了,恩年。”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凝视着我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再也没有像你一样的学生了。”
骨节用力得泛白,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在骗我,还是在气我?
杜逾也会陪在那个学生身边吗?他也会手把手地指导他揉弦,跳弓吗?他也会在每次课前在乐谱上为他勾画符号,一语不发地为弓上好松香吗?他也会带他去山间海边,听微风和初雪的声音吗?他也会在每日晨昏,将他搂在怀里看Jascha Heifetz的演奏会吗?他也会带他去世界各地参加比赛,不眠不休,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吗?他也会倾注毕生心血,只为他能为人认可吗?
……
七叶树的叶片嘲讽地掠过我的肩头,我渐渐地将身体放松下来。
杜逾放弃我了。
可那又如何,他放弃不了小提琴。
在他看见小提琴,拿起小提琴,听到小提琴声的瞬间,就无法不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