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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茂京叩星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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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十三年秋末,枭戎大军入侵,炎朝北境四城相继沦陷,宣和城太守被枭首示众;宣德城太守畏战出逃,死于乱军马蹄下;宣明城太守被投降派威逼,从城墙上跳下,以身殉国;宣正城守军内讧,四分五裂,不攻而破。
北境军三易主帅,全军覆没。枭戎大军从此长驱直入,威逼上京。
这前后,总共不过两个月。
直至泰和十四年上元节后,一纸降书签订,炎朝向枭戎割地、赔款、称臣、纳贡,上京得以解围。
炎朝有三京,上京是天子所在的盘龙之地,西京是望族聚集人才辈出之地,另一个就是茂京,贸易繁荣金银聚散之地。纵然是在北境战火纷飞,上京兵临城下之时,茂京也依然繁荣,向炎朝国库源源不断地供给银钱。
降书签订后,枭戎国主帅墨瑟并未回朝,而是兼任抚南使,率军驻守龙渊城,称“龙渊军”。龙渊城位于西京和上京之间,论声望论富庶,都远不及左右二邻,却正好扼守在上京与西京往来的必经之路上。
墨瑟在枭戎国被尊为“战神”,尽管虚岁未满三十,却因为常年沙场征战,早已由内而外锻造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他高鼻深目,五官轮廓分明,是典型的枭戎人长相,唯有一双眼眸,比常人淡得多,琥珀色的眼珠外圈泛着蓝,枭戎国民都说这与众不同的瞳色,正是天命战神的标志,而炎朝盛传他是鬼面修罗转世。
龙渊军副将诺贺大步流星走进大帐,将最新一期的炎朝密报双手呈上。
墨瑟接过密报,一目十行地扫视着,当目光落到最后一行字上时,才不紧不慢地出声问道:“还没找到?”
诺贺噤若寒蝉,低声道:“墨鳞军正在四处寻找,叩星阁那边也在全力搜集消息。”
“四处、全力?”墨瑟抬眼,随手把密报丢在桌上:“这就是结果?”
诺贺膝盖一屈,铁塔般的身躯跪在墨瑟面前,抱拳道:“属下办事不力,求主帅责罚!”
“责罚?”墨瑟顿了顿,摇头道:“十日之内把消息带给我。”
诺贺满头大汗,垂头应道:“是,主帅。”
走出军营,诺贺拍了拍坐骑黑风,正要翻身上马,竟踩滑了马镫,所幸没引起周围士兵注意,忙打起精神,重新上马。
一记鞭响,战马四蹄如飞,绝尘而去。
……
立夏后,斜芳岭漫山繁花,魏君城却没心情欣赏。从进山门至今已有半月,却连师父的面都没见上一次,若不是伙房里多出两袋米面,他甚至不知道那老头回来过。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时,天下着冻雨,周围到处是烧毁的房屋,烧焦的树木。他挨了一顿群殴,才从几个流民那里保住抢到半个馒头,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避雨的屋檐,捧着馒头刚下嘴,就被一巴掌扇飞,整个人倒在冰冷刺骨的水洼里,被冻雨淋得牙齿直磕绊。
揍他的是另一伙流民。淋湿的馒头被抢走,这是流民用拳头立的“规矩”。
寒冷、疲倦、疼痛,全都在饥饿的碾压下往后退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胃里像有一团火炭在翻动。所剩无几的体力在迅速流逝,他却仍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不站起来,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变成路边的一具尸体。
一声苍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想活下去?”
“想!”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仰头看见一个身穿灰袍的长须老者,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站在雨中却滴水不沾身。他想,这一定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到凡间来救苦救难。
“想活下去,就跟我走。”
他聚起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量,咬着牙,颤着腿,四肢并用地爬起来,站起身,迈开沉重的脚步,跟上“老神仙”的步子。
从战火荼毒的北境往东南走,老神仙一路从“仙人”变成“凡人”再变成“小人”,前一刻还在人前谈玄论命,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模样,拿到“供奉”后转身就能混迹市井,吃喝骗赌,无所不精。而他虽然仍然经常吃不饱,但总不至于为半个馒头挨两顿打。
头一次看到“老神仙”的真面目时,他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晕了头才会看走了眼,但后来渐渐回过味——时逢乱世,这老头能游刃有余地往来于战乱之地,确有几分本事,跟着他或许能学些真本事。
然而老头一直把他当随从小厮使唤,直到进了茂京地界,才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让他从此以后称呼自己为“师父”。没有拜师礼,没有拜师茶,老头就那么一说,口气随意得像是让他去打壶酒,以至于他愣了半晌才回过神。
“为师带你去吃顿好的!”
他跟着老头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开口叫一声“师父”。
茂京东港旁矗立着一座四层八角楼阁,招牌上“叩星阁”三字龙飞凤舞。
师父打扮成员外模样,带他进了叩星阁,轻车熟路地要了一间雅室。
雅室窗明几净,窗外就是东港的万顷碧波。
师父熟稔地点了一壶酒、几道菜后,便靠在窗边赏景品茗,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魏君城靠墙坐着,隐约听到隔壁人声,似乎是在聊北境战事,不禁凝神细听。
“徐兄,这叩星阁可好?”
“不错不错,只是比起上京诸多名楼阁管,顶多排在一流最末。倒是你此前提前的秘闻,颇有些趣味,不妨详说二三。”
“茂京这片早就传开了,据说枭戎大军威逼上京时,主帅墨瑟秘密来过一趟叩星阁,离开后不久,就同意了咱们的条件,签了议和书,下了撤军令。徐兄,此事或许并非空穴来风,上京那位大人想必已经听闻,在下只是不解,为何民间争议纷纷,上京却没有说辞,不知是不屑解释还是无暇理会?”
“上京说是,或不是,百姓可会相信?”
“这……天家旨意,谁敢不听!”
“得啦!听了又不等于信了,这里不是上京,你我二人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叩星阁可是凭着这传闻,声名鹊起。叩星阁是齐家在茂京最大的产业,想必齐家没少占便宜,这可是发的国难财。”
“齐家在茂京是旧族,历来扶贫济困颇得民心。如今当家的齐瑞麟更是为北境之战慷慨解囊,几乎倾尽家财,也是有功于国。再说,这名声未必是齐瑞麟想要的。”
“徐兄……”
“守清呐,我知道你约我来这叩星阁是为何,我也就直说了——齐瑞麟动不得,至少……现在动不得。”
“可……是,多谢徐兄提点,愚弟谨记。”
魏君城听得正起劲,忽然被师父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他敏捷地伸手撑墙,免得额头撞上去发出声响,刚转身,雅室的门就被敲响——小二送菜来了。
待小二摆好酒菜离开,师父便迫不及待地抓起酒壶啜了一口,满足地咂着嘴坐下,吃了两口菜,才示意他入座。
“能喝吗?”师父举起酒壶晃了晃。
魏君城道:“一杯。”
师父斟了一杯酒,推到魏君城面前。自己则握着酒壶又喝了一口。
“师父,我敬你。”魏君城举杯。
“好说好说。”师父就着酒壶喝了一口:“你叫了我一声师父,现在可以说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被人打为什么不还手?”
“我……”
“你有功夫底子,我看得出来。说实话!”
魏君城顿了顿,把杯中酒一口饮尽,沉声道:“我在被人追杀,示弱混入流民最安全。”
师父正色道:“我带你进山门,可保你性命无忧,但是学成以前,无法下山,你可愿意。”
“愿意。”魏君城问道:“师父愿教我什么?”
“看你想学什么?”
“我……我只想报仇。”
师父笑道:“那多简单!造谣、泼粪均可,不解恨就买凶、下毒……”
魏君城早已见识过师父的下限,只是从不知他的底线,听到此处也只是叹了口气,默默攥紧拳头道:“并非如此,我还想……我也不知怎样才解恨,只是觉得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师父喝着酒,悠哉地说道:“好好想,不着急,进了山门有的是时间。”
魏君城默然不语。
“一醉解千愁,干脆来一壶怎么样?”
“醒了以后还是一样,我从不喝醉。”
“没意思!我自己喝!”师父哼了哼,自斟独酌。
离开叩星阁时,魏君城预料到自己很久不都会再涉足如此繁华之地,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他看见叩星阁顶层,一名青年正凭栏远眺,虽然面目模糊,却能从身姿看出儒雅风流的气质,带着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