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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梦境七 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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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佐伯瞧清楚了来人正是不二,登时喜不自胜。然而一抹痛惜,却又丝丝蔓蔓,萦绕心间。二人此番相见,终究已是立场大变,思量他因何来此,更是疑云重重。心头不由五味杂陈,思绪万千,一时竟是无话。倒是不二,笑得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怎么,佐伯君不请我进去坐么?”
言毕径自进入帐内,步态优雅舒展,全无设防,竟是如入无人之境。佐伯遂将两名守卫遣出帐外,这厢里不二早已案前安坐,指尖滑过红木台面上式样精致繁丽的龙纹,笑道:“这蟠龙、麒麟雕饰,刻工精细无匹,手感却滑腻无缝,应是旧时冰帝‘晴川派’官匠之作了。”
佐伯闻他没头没脑这么一句,心下未免疑惑,却是并未表现出来,只陪笑道:“不二君好眼力。”不二瞥了佐伯一眼,蓦然叹道:“不愧是行遍天下的六角商队。不然我等,如何帐间安坐,便可得见这美轮美奂的别国官雕?”佐伯乍听此言,心头一凛,正欲开言,不二却敛了笑容,冷然扬声道:“只是可惜这行遍天下的六角商队,今后怕要改称立海商队了。天下之大,六角之名,从此灰飞烟灭,沦为别国玩物。何其可悲可叹!”
静寂的夜间,但闻不二内力精湛,暗送着那音脉清澈,早是穿透营帐,翩然升空。佐伯心下一惊,却是阻之晚矣。再看不二已然起身,向着佐伯正色一揖,容颜恳切至诚:
“佐伯君,六角素只言商,不欲闻达于天下。然而不二生平所知,纵然为商,能忍则忍,却亦不甘受人凌辱,沦为他国之囚。如今国之将灭,商旅何安?”
佐伯闻言,勃然变色,惊道:“不二君何出此言?时下被困,危如累卵的,非我六角,而是汝青学。不二君,你听我一言,莫淌这浑水,速速退去归隐山林,尚可自保。佐伯实不愿与不二君兵戎相见,不二君,聪慧如你,可明了我之心意?”
不二巍然不动,摇首叹道:“我明了佐伯君的心意,只是佐伯君却不明了不二,更不明了那昭王幸村。以昭王之野心,为何至今仍未吞并六角、山吹等边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我青学尚在。冰帝已亡,如今天下可与立海争锋者,唯有青学。佐伯君,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不二点到即止,再不多言。眼风缓缓扫过佐伯,只见后者面色严峻,沉吟不发。顷刻间大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散升腾。红烛鬼影,燥热难耐。佐伯笑得酸楚,沉默片刻,终于垂目道:“佐伯本无济世之志,毕生心愿,不过寻得师傅的第七名弟子,逐鹿之争,恐非不才力之所及,但是,若能使不二君得偿所愿,也算心下稍安。”
似是看透少年胸中疑问,佐伯淡然一笑,娓娓道来:“历来九州千岁收徒,皆是成对入门,同期定收两人。却唯有这‘第七人’,乃是随缘相识,量行而授。此人承恩师之秘学,却并不严格归于门下,与其他弟子更是素无往来。……然而恩师弥留之际,却突然嘱我找寻此人,言其有难,使我渡其灾劫。又有锦囊一个,托与此人。数年来,我遍寻坊间,终不得获。此番,若是去了这大将军的空名,也许反能猛省自身,心无旁骛罢。”当下掀帘向外望去,只见营间守卫的六角军士被不二适才故意放出的言辞所激,脸上无不洋溢义愤莫名之色。不由摇头而笑,沉声道:“既然如此,此番我可主持六角退兵。只是不知不二君的三寸不烂之舌,可能说动山吹千石?”
不二微微一笑,遂击掌言道:“千石将军,再不进来,还待何时?”
“幸甚幸甚。”有人掀帘而入,丹朱华发,与不二相视而笑。笑意豪爽中带着一抹轻佻,不是那山吹千石是谁?“看来此番,可与佐伯兄共商退兵之计了。”
回到青学官营所在,已是大致二更时分,远处的天际浓墨般的深蓝中泛着冷峻的苍白。少年面有疲色,却了无睡意,只是傍山而坐,沉默地遥望着百里之外,静谧得带着死气的邺城。一人,一亭,一案。案旁的红泥小炉上,新汲来的山泉正在翻滚,袅袅的热气在夜空萦绕清癯的白影,如烟似云。
少年的面前仍是那张宝琴‘蜉蝣’。烂熟于心的曲谱,依稀纷然的旋律,梦境中熟悉温柔的面容。身后银发的年轻人缓步而至,遥望少年隐在夜色中清绝的容颜。少年身躯一动,长袖微摆。长夜中语调平静,不起波澜。
“白石君。”
白衣银发之人笑而不语,自顾上前道:“夜已深。让我为不二君斟一杯茶,不二君则报我沧海一曲,可有此兴?”
少年一怔,柔和的笑意渐渐浮上脸颊。无甚言语,只是以指揉弦,如若清风微起。白石亦不言语,目光透过跃动的琴弦,定格在苍白的脸庞之上。少年目光纯净透明,在看他,又看的不是他;他看的人,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想来多少寂寥夜中,他都如这般,抚琴低回,思绪百转。
白石眸光一敛,但闻一旁风生水起,遂起身烫壶润杯,举动优雅闲适,从容不迫。一捧山泉,鱼眼活水,夜间山风,琴声正盛。茶自是上好香茗,只是茶道之人袖摆翩然,如若翔精舞魅,登时异香大起。只见那人仍是笑得悠然,两个指尖将茶杯夹了,已送至人前。
抚琴少年神情一窒,眼前景象,却是与记忆深处的某些影像,不期然地漫然重叠。那神情动作,竟像一模所刻,同笔描绘。那人,曾有多少次,夜间为他斟茶,又近乎无赖地,向自己索以琴曲为报?
琴音破碎一地。白石的声音幽幽飘来,突兀地涌进耳膜,有如空谷回声,仿佛隔了辽远到近乎极致的距离。
“不二君,屈居人下,当真心中可安?”
不二垂目不语,只微微颔首,却终究不敢抬头。仿佛惧怕白石的眼神透彻,自己的一切伪装,在那目光下都将遁于无形。
“不二君,当真放得下幸村么?”
“……”
“若是全然放得下,不二君可曾想过——此战中不惜一切,取其性命?他尚无子嗣,如此这般,青学便高枕无忧,眼看日后立海内部争储,隔山观虎斗便罢。”
青衫少年的身形近乎顷刻后退了半步,那一贯柔和得近乎没有表情的脸上,一抹复杂已极的神情,瞬间明灭。见到不过一句话,竟使他动摇至此,白石似是早有所料,面色冷然,却是不为所动:
“还是……不二君根本就不曾放下?”
“白石君,我……”
“果然如此……不二君,你本性温良和善,如今已走得太远。为何还不抽身?此战无论成败,都远非你本意,不过徒然自伤啊。”
少年抬起头来,眉宇间去了掩饰;神色颓然却坚决,打断了白石的殷殷之言:“此战……非打不可。我尚有未尽之事,身退,不到时机。”
“那么,难道不二君已有觉悟,哪怕幸村……”
“我随他去。”少年蓦然笑了,语音平淡坦然,却像是叙说早已铺陈于胸的箴言,“堕崖生死,大起大落,时至今日,刻骨恨意已成灰飞烟灭。只是此生,不二已无法再与幸村君相伴。但若是死……则随他而去,决无犹疑。”
遥望白石的背影渐渐没在林中,再不可见了,少年脸上适才升起的,浓烈而真实的情绪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柔和而冰冷的微笑。平地风声起,但作鸟纷飞。东方的天际晕开一抹纯白的怆然,沉默地注视着天间独奏之人,琴声骤然急密如雨,似缠似卷,华丽飘狂,闻之惊心。
“什么?今日趁山吹与六角撤军之机,攻其不备?不二君,你说真的么?”莫说大将军海堂,主帐内将官参议,闻听不二进言,无不瞠目结舌。
“军师大人颇费周折,才说服山吹、六角联军与我青学议和,约定今日退兵。为何事到如今,军师大人又要起兵追杀?”
“正因有约退兵在前,两军必然毫无防范。出其不意而击溃之,此为奇兵之策。”柔和的笑意之下,出口的话语竟是冷酷逼人。
“这……话虽如此,我等有盟在先,怎可出尔反尔,做背信忘义之人,遭天下人唾骂?”
面对众多责难目光,少年不慌不乱,羽扇纶巾,淡然而对曰:“此二国常年为立海所钳制,彼此关系错综复杂,岂是一朝一夕所能斩断。昨日巧舌如簧,一时令其迷惑退兵,不出三日,必再来攻。到时我青学腹背受敌,大凶已矣。为绝后患,今必除之。”见海堂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不二背过身去,冷然道:“盟约为我缔结,骂名也由我一人背负。我自不为所动,将军又何必犹疑?将军身经百战,轻重缓急,自是清楚。”
海堂沉吟半晌,一抬手止了帐间众人议论纷纷。沉声道:“便依军师之计。军师所见,此番战事,当何时作休为上?”
不二粲然一笑,净如琉璃,明若春阳。
“斩草除根。非敌军十散其九,不可罢矣。”
初秋的浅夜,已然泛起一丝寒凉。少年仍是那单衣绵薄,面容清冷,自密林中缓步行径,俯视山谷静谧。白昼至夜,宇宙鸿蒙,不过尘埃一粒。然而白昼之间,却可以血流成河,尸塞山谷,不过成就那一人野心。
一将功成万骨枯。试问世间,有何物,比人心更加璀璨?又有何物,比人心更加丑恶?少年精致的面容上,薄薄阴云,漫然笼罩。目光穿透满谷尸体,某种情绪浮现心头。我不欲杀人,数十万人却顷刻间因我而死。愧疚?悲哀?自责?似乎都不尽然。如果定要形容那素来平静的内心,此刻涌上的情感,或许,那只是一种无奈。
有些事终究无可避免,却使自己一次次更加意识到自身的丑恶和阴暗。直到全然摆脱之前,早染得遍身漆黑。
谷间一抹红色身影,费尽心机向前挪动,却终究颓然而坐,灼热了少年略显灰青的面容。纵身而下,扶风衣裾掩映间,敦厚眉眼,果是佐伯。只是平素温良闲雅的翩翩公子,此刻却遍体血污,身上七八处箭伤,簇深及骨,幸而并非危及性命。
拔箭、裹伤,妙手精到准确,迅捷无匹。二人相对无言,无人打破这难耐死寂。俄而包扎完毕,不二起身,不发一言,便要自行离去。
“不二君……此番,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身后声音虚弱传来,却瞬间止却了少年行将离去的脚步。
“不二一早便言,此身心如蛇蝎,无药可救。劝兄避而远之,莫要玷污公子清名。”答非所问的言语,却微妙地传达出内心的动摇。
佐伯摇首,眉头深锁,面色沉痛。
“不二君,我并非怪罪于你。只想知道,如此这般,便能消却心头的疯魔么?”
尽力抑制身躯的颤抖,双唇翕动,彼岸少年的声音,寒彻冷绝。
“多言无益。只愿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语音未落,风乍起,少年御风而行。眼眶似有水滴滑下,不过顷刻,没入天间,不见影踪。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缘起缘灭,终堕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