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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梦境六 常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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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初霁,阳光终于在浓密的枝叶间闪耀出第一抹灿烂的痕迹。白衣少年攀月崖上策马而立,沉默地俯视着青崖之下,那笼罩在白色水烟中呼啸而过的江水。在升腾的雾气中,眼前的景色在少年的眼中显出不协调的迷离怆然。
“哥哥,我们真的不追击?”半步之外的红衣少年扬声而语,眉宇间徜徉着少年意气的傲视逼人,“若是就这般追过青水,可保杀得立海不剩一兵一卒。”
“天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英二,须知赶尽杀绝,并非我本意。”
“英二,不可如此。纵然立海军士,又哪个不是父母所出?”身后趋马而近的大石一改平日的温良憨厚,神情竟带着些许严厉,“不二君,残兵仍需整肃,已备明日班师。城内单留河村兄一人,恐忙不过来。这般节骨眼上,为何叫我二人来此?”
“大石君……”白衣少年以指尖拨开沾在脸侧的发丝,像是全未听见大石的质疑。淡然笑容映上雨后初阳的清辉,显得少许模糊。“你今日便带着英二……去了罢。”
“诶?……”大石与菊丸听了,皆不由面面相觑,满眼不解,双双望向不二。
“英二还小,大石君应明白我的意思。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天下间最难揣测,莫非人心;最难相伴,莫如君王。不如趁早远走高飞,抽身而退罢。” 不二缓缓言道,回眸浅淡一笑,然而脸上竟是冰冷得紧,哪有半分笑意。
“……不愧是不二君,试问天下有哪般事,可逃过你的慧眼?”大石缓缓垂首,与身后的菊丸相视苦笑,眉宇间难掩一抹凄伤之色。菊丸上前,缓缓执起不二之手,“不瞒哥哥,少帝雄才大略,却生性多疑。大石是其旧交,不该知晓之事,已知太多。我二人早有离去之心,只是未得时机。不想哥哥聪慧,竟洞察人性至此。”
“……洞察人性么?我还早得很。”少年摇首道,整张脸庞瞬间被一种近乎透明的悲哀所笼罩,似是苦楚莫名。
“……哥哥,不如你与我二人一起远走高飞,今后同避世于草莽之间,如何?”
“……不能。”少年摇头微笑,“我尚有未尽之事。”言毕似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自怀中取出青花碎瓷小瓶一枚,交与菊丸手上,殷殷嘱道:“曾有位故人授我此药,说是若得意外,可得一时续命。你且收好了。”
“哥哥!那……我们今后何时能再见面?”菊丸攥着小瓶,泫然欲泣。不二一狠心,侧过头去,漠然道:“顺其自然吧。何时再会,非人力所及。……大石,你还不走,要等夜长梦多么?”
遥望着两匹骏马,在狭窄葱翠的古道间渐渐遥不可见了,不二缓缓回过头去,仍旧凝视那一脉江水,混浊奔流。顷刻间神色一凛,眼神蓦然变得凌厉冷然。
“不二君。好久不见呢。”密林中半隐半现的人长身玉立,笑颜极尽温柔。风中晕开的紫色发丝,使得四周这迷离清明的景色,不由得也平添了几分亮色。
不二朝着眼前的人望去,眼神恢复了漠然,一言不发。那人仍是身形轻如飞燕,足踏玉莲轻摇,胜似闲庭信步,款款而来。而那笑意荡漾的面庞,也一如往日,精致得无一丝瑕疵。正犹若千百次梦境中所见一般,真切得近乎灼痛。
“不二君,你清减了。”须臾之间,紫发男子指尖已搭上不二肩头,堇紫眼眸中不隐一丝关切,柔和温暖,令人沉醉。不二神色一黯,生生别过头去。幸村却蓦然笑了,“许久未见故人,为何不发一言?”
“陛下来此,有何目的,请直言。”
“实乃专程来道谢不二君的‘不追’之恩。不想却有幸目睹不二君做哥哥的一片苦心,不由感慨万端。”
“你!……”
“不二君放心,与我无干之人,我无意干涉。这隆城一战,不二君打得漂亮。只是不想,原来你的计谋也能尖锐至此呢。”
不二猛然回头,望着幸村那厢里笑得真切,再看那美目光华微敛,秀眉轻蹇,若有若无,竟透着一抹怜惜。当下心头一阵凄怆,只觉酸楚难捱,只得强压着冷冷言道:
“彼此彼此。若说以小就大,此番幸村君的手段,我才甘拜下风。”
“哦?怎么讲?”
“非我不追,而是不可追。丸井这十万大军,来得突兀,退得轻易;坐拥隆城,只守不攻,更加不合情理。细细想来,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幸村垂目沉吟,笑意缓缓加深。抬起头来,却是满面赞誉之色。“不愧是不二君,知我心思。”遂往身旁一块大石上坐了身,信手揽过耳鬓斜逸的一枚桐叶,两个指尖擒到唇边,顷刻间音作幽远,回韵绵长。细细一听,竟依稀正是那《燕回》曲调。只是这般以叶吹来,少了一分低回婉转,却多了三分清逸洒脱。不二依旧默不作声,屏息静听。音律回旋中曲声大恸,往事如烟,渐渐涌上心头,当即不由思绪如潮,感慨万千。只觉五内俱伤,不欲听那曲声,却由不得丝丝入耳。怔忡间,有人自身后双臂环拥,而不觉间早已深陷其中。那脉熟悉不已的荷叶清凉,缠绕着四肢百骸,唯觉身躯虚软,无力挣脱。只听幸村声音低沉,缓缓攀上耳膜。
“不二君,远游多日,此番可愿与我回去了么?”
“……我说过,再留你身边,宁可死。”音色虚弱落寞,却是坚定不改。当下脚步一斜,挣脱了那人的怀抱。幸村立在身后,却不追不动,只是叹息一声,微笑道:“何苦呢?不二君。”
“勿需庸言。不如开门见山,你究竟做了什么?”
幸村闻言,再次微笑,那笑意如若天际流星,一闪而灭。无暇面庞映着空谷苍翠,宛若天人降世。
“不二君猜得不错,丸井不过幌子。少帝好大喜功,却使我师出有名。为解山吹之围,眼下我立海与六角、山吹联军百万,已集结在比嘉关。由我亲自统帅。若愿与我回去,则即刻撤兵。若是不从,不二君,你此番……可有信心胜我?”
“……奉陪到底。”
有人笑声朗朗,自谷间回荡翩飞。不二抬首望天,面色清冷疲惫,再看四侧,却早已没了另一人的踪迹。只留漫谷云雾点点,如仙似幻,仿佛置身梦境之中。只等顷刻醒来,过往依稀,再无些许清痕。
位于青门郡西侧的比嘉关,地处素有青州平原第一天险之称的比嘉一脉南谷。论及比嘉一脉,青州人自古流传“比嘉归来,青州无山”,其风景秀丽,青山如画,正是一枝独秀,揽尽青州绝胜。只见在万里平川的中原大地之上,比嘉一脉平地而起,其间云霞明灭,奇峰嶙峋,巍峨撼天,势拔五岳。
却说比嘉南谷的揽青、雁荡二峰,地处南北咽喉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其间横亘鸟道一条,横绝天险,比嘉关正坐落在此。若是择天气晴好的日子登关远眺,整曲峡谷连绵深寒,断崖奇峻,恰似青州平原脊背上一条深不可测的疤痕。
“不二君,等候多时了罢?”闻听身后空气中缓缓飘过那抹独特而略带散漫的问询声,独立山间的青衫少年脸上薄薄的忧虑之色顷刻间遁于无形。回首望去,来人一袭白袍,眉眼含笑,银发清雅。手臂上细长绷带略略松动,风中依离飘扬。“绝顶。不愧比嘉天险,如若身登青云,耳辨天音,令人如临仙境,慨然忘忧。”
“白石君一如既往,好生闲情雅致。”望着来人满目神清气爽,不二不由颔首微笑。白石把玩着掌中碧绿竹杖,笑得坦然;“人生百年,需行即骑访名山。不过,不二君也真可谓沉得住气之人。”
不二闻言,垂首苦笑:“不二是破罐破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我军中连运粮车马尚且不足,又何谈阵前抗敌?”
白石笑着摇头,一手细细缠着手臂绷带,“所以才要叫不二君亲眼所见,我为你带来了何人。”
乍闻此言,不由疑惑。然而白石身后林间,早有人大步流星,疾行而来。不二瞧得仔细,不由眼前一亮,大喜道:“海堂兄!你怎会……”
海堂上前揖道:“我奉命围山吹,谁料山吹之主拖延数日,竟依山海之盟向立海称臣,以此请师求救。昭王暗中行事,会盟诸国,出兵比嘉,行围魏救赵之策。幸而白石君及时而来,嘱我便宜行事,得以调兵赶回。”
“不想白石君与海堂君也有交情。”
白石笑而不语,海堂接道:“一面之缘,却说来话长。白石君谈笑江山,利察时弊,教人生生佩服。”
白石摇头,淡然道:“海堂兄过谦。只是及时得了这六十万大军,不二君应足以与昭王一决雌雄,实乃幸甚。”
“然。”海堂接道:“不过说来这昭王,布兵可谓刁钻已极。集结在关外的前锋乃六角、山吹联军三十万。而立海五十万军则在关后狭道正中的山城屯扎。如此一来,前锋无论胜败,皆是别国鹤蚌相争。他则好整以暇,作壁上观。我青学首战若败则不提,若是胜了,以我之疲惫迎敌之精锐,真可谓险恶无比。”
白石闻言,垂首微笑,却不发一言,只看向不二。山间狂风不止,只见不二负手而立,面容苍茫模糊,身影却静如磐石,翩然仙姿,游若鸿羽。
“话虽如此,不得虎符,不二无权调兵。白石君神人妙算,自当送佛送西吧?”
“原来随性如不二君,也学会了得寸进尺。”白石摇扇大笑,不紧不慢道:“你青学虎符,一半在少帝手中,一半则在老太尉龙崎手中。军报抵京,少帝已遣乾君来助,顷刻便至。乾君素来心思缜密,自不致空手而来,何须挂念?还是速想退兵之策,莫要误了这——”
“天时、地利、人和。”二人相视而笑,山风猎猎,衣袂迎风飞扬。六个字,已确认了前日暗中相助之人正是白石,不二蓦然回首,蓝眸中波光涌动,暗含着一丝疾利。
“白石君,为何要如此助我?”
银白的额发遮挡了道者的眉眼,再待开口已是许久过后。声音平淡悠远,了无波澜。
“不过代其人,尽其事。别无他想。”
入夜,比嘉关上的六角军帐内,主将佐伯双眉紧皱,以掌击拳,不住来回踱步。青灯如豆,一片昏黄模糊,耳边不由再次拂过适才山吹主将千石带来的军报:
“青学主军已于揽青峰前会师,大将军海堂,副将乾;军师不二……”
军师不二……裹在厚重铠甲下的身形顿了一下,两道横眉再次深深地皱了起来。彼时关外作一别,孤蓬万里征。潇潇细雨中白衣少年单薄细瘦的身影,眉宇间清冷决绝的神情,带着一丝哀莫大于心死的无奈。如此轻易便牵动了过往情愫,不由使人乱了方寸。
不二啊不二,昭王幸村心机之深,无人比你更加了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来淌这浑水,令自己再度泥沼深陷?若是如此,我倒宁愿葵关别后,从此再不相见,纵然——
低下头来,眉目宽厚的青年将军笑得苦涩。纵然如何?相伴白日生落间,帘上小枫层层染。彼岸花开开彼岸。那眉眼冷清的少年,在近在咫尺之前,早已拒人千里之外。然而即便如此,又怎能坐视他执迷?
佐伯甩甩头,下定决心,便朝帐外而去。刚行至门前,却几乎与匆匆奔来的守卫撞个满怀。
“禀报将军,有客来访。”
佐伯略略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帐外的人却已掀帘而入,褐发风中翩飞,意态安闲,笑意盈盈。
“佐伯兄,不想如此之快,便能再次见面。不二特来一叙,唐突之罪,兄台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