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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境八 燕去 ...

  •   在缭绕而浮动的云雾之间远望雁荡之巅,顶峰的坐隐亭在幽微的雨夜深处探出飞云一角,苍离而难窥全貌。谣传昔年的衢州樵客,正是在此间得见姑射女与鬓髯翁的一局桃花流水,由不得坐而往返,石桥烂斧,却怎料山中一日,世间已历百年。

      七八个星,两三点雨,旧时的悠然草亭,其间隐隐飘来空寂清明的琴声,与这般萧索鸿蒙的浅秋景候,相得甚宜。亭角悬起红得鲜亮的纸灯,风中飘摇来去,薄薄的水汽在灯尾鹅黄的流苏上聚成晶莹五彩的珠玉,笔直而蜿蜒地滴落在亭下错落的浅青石阶之上。

      草径微动,在寂夜中拨响悦耳韵致的沙沙声。青色的纸伞之下,雨滴环作透明而细密的珠帘。不紧不慢的,是来人悠然从容的步伐。亭间褐发少年的琴声略略浮动,铿然微耸,却在转瞬间又恢复了适才的潜心空明。

      “不二君的泛沧浪,仍然一如既往。韵和、心静,气冲而意不动。悠悠一曲,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来人亭前止了步,撑伞而立,宛然作言。谈笑间指尖掠过深紫华发,霎那间如若水波涌动,暗香播洒。“不二君不请我入亭么?”

      少年只是自顾揉指泛音,其声甚微,而泠泠可辩。若止水上浮,淡然道:“乃幸村君不请自来在先。”

      撑伞之人闻言,不由肩头耸动,灿然笑道:“不二君本非宅心仁厚之类罢,竟如此不念旧情。且不提我本是慕君琴声而来,单表我心念秋夜寒凉,特为君携袍而至。这番心意,却仍换不得入亭一叙么?”

      褐发少年浅浅一笑,微抬的蓝瞳中光华浮动,“无事殷勤,非奸即盗。以幸村君行事之风,若是平白如此,倒令不二如芒在背了。”

      “唉唉,何其伤感情的尖刻言语。”幸村抚眉长叹,形容夸张。可那英挺绝世的容颜之上,却是丝毫不见感伤之色。“今昔接到军报,正心下揣摩,如今不二君果然非同以往,性情大变了呢。此番一见,才是感同身受。”

      “拜君之赐,不胜惶恐。”少年颔首微笑,眉宇间一片清俊平和。心中波荡几许,单瞧那容颜精致清冷,却是难窥万分之一。

      紫发之人眉心微聚,沉吟不语。面庞如玉,轻柔雨夜中浸染三分亭上灯火。雨幕间隔,映在彼方少年眼底的,只是一抹极淡的温暖,但觅无踪,怎堪这一夜风寒。
      “我……却是不免,时刻思慕旧时的琴师不二呢。”
      笑容不再。幸村语气间,平生三分犹疑。不二听得仔细,身形微窒,不由清冷一笑。
      “不二生平,引为知己的,亦只有那昔年的琼海郡王。”

      雨声坠得更急。亭间美人,手挥七弦,熏香幽袅,似在天际。不急不徐的短音轻纵,从容不迫的沉香缕缕,亭前撑伞的翩然之姿,在天间无声垂落的交织雾霭中,合成极致的雅境。静寂在细雨中纷至沓来,却是许久,无人打破沉默。

      “想来琴师军师,郡王君王,一字之差,却由不得今日之我,这般雨夜亭前,一步之遥,却终究要黯然归去么?”

      “……幸村君,请入亭吧。”尾音离散,幽绵不断,亭外雨声凄迷。不二远眺朔空远山,但见涧水潺缓,点星黯淡,目光只是虚浮不定。幸村垂目不语,指端轻抚淡紫袍袖,入亭合伞。徐徐自怀中取了青色锦袍一件,不动声色地上前,给那身形清癯的褐发之人披了仔细。语作无心,指端轻柔。
      “但凡不二君平日所喜,如若丹青引,泛沧浪,皆闲云野鹤之姿,豁然开朗之意。值此乱世,不二君心下所系,应是独善其身,桃源避世之道罢。”

      “不二无力兼济,更无此大志。本只念从心所欲,恣意而为,实为任性狂妄,不值一哂,君作笑谈耳。”
      “所谓随兴而动,兴尽而止。若言此道,幸村亦是任性中人。”

      不二闻言,拨弦的指尖略停,摇首轻笑:“恐此性非彼性。幸村君乃乱世之枭,君之性情,志在策马天下,逐鹿问鼎。区区出世之道,难以入君之眼。”

      幸村遥望山野嵯峨,半晌无话。只闻岭上鸟啼,音娇韵美,遂欣然作笑。投注在不二周身的目光,亦浸染了一抹不动声色的暗赏。
      “不二君,如今你我,早已是局中之人,远非避世可行。既然为正为邪,皆是逆心之举,又何必定要你死我活,方肯甘休?”

      “幸村君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又要拉我入地狱方肯甘休么?”少年悠然抬首,怡然笑颜,了无尘埃。“幸村君自己寸步不让,却想劝不二知难而退,个中诚意何在?”

      “幸村处事随兴,不二君了然。兴之未尽,如何作止?然而,与不二君兵戈相向,终究非我所愿。只能盼君归去来兮,出自肺腑。”

      不二眼波涌动,面容骤冷。良久蓦然轻笑,语声似隐了薄薄寒冰,利如刀刃,刺人骸骨。
      “不愧是一举一动皆有深意的幸村君。君兴未尽,难道我兴便止么?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呢。只可惜,不二之心已非昨日,区区恩惠便可收买。锦袍还君,慢走不送!”

      “啊呀,暂别数日,脾气见长呢。”紫发之人扬眉而笑,却是慨然无惧,不为所动。“不二君,生气伤身。听,琴音已乱了。”

      “……幸村君。”一扫平素的清冷神情,不二的面容须臾间灿若春花,笑得明媚。“却说你今日为何而来。”
      “受不二君琴音所邀而来。”
      “呐,幸村君。既然我作邀在前,若一早布局安置,令你命丧与此,立海定时大乱,可非一劳永逸?”

      “幸村之命,岂是这般好取?不过,不二君的话,倒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幸村轻抚眉心,似是深思熟虑。然而一抹笑意,却近乎掩饰不住,自唇角蜿蜒而上。一对深紫美眸,光华不敛,直视不二。
      “不二君,你做不出的。”

      褐发少年闻听此言,由不得神情一变,薄薄的怒色浮上面颊。冷笑一声,拂袖而去。紫发美人独立亭间,眉头微皱,笑意依旧,手掌轻抚青石案上仍留着余温的‘蜉蝣’,不由摇头轻叹。
      “不想今日竟将不二君气得弃琴而走,我还真是愈发佩服自己呢。”言毕蓦然回首,向着亭边一隅,朗声道:“说来藏之介,这场免费大戏,你还要白看到何时,才肯作休?”

      亭隅的颀长人影自氤氲雨幕中悄然现形,带动一片草香微凉。来人青衫湿濡,雨中徐行,以扇为伞。不时以指尖拨弄发迹沾染的几枚林间松叶,神色间是一缕认真的烦恼。
      “夜半不能成寝,耳中若闻鼓琴之声,故踏雨寻来。本道是峦削巍巍碍碧空,苍松斜挂似游龙。岂料秋水一场,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胜狼狈滚滚来呐。”银发之人故作严肃,向着幸村,微微颔首。“又是好久不见,精市。”

      幸村凝视白石,少顷,不由整个人笑得背过头去。“这一脸严肃,配上这一身萧索;此般景侯,若说天下间谁还能风骨翩翩,只怕除了你藏之介,再无他人了。”

      白石径自入亭,似是对幸村的笑言视而不见。只自顾在那青石案前坐了,折扇轻摇,长叹一声:“有人适才还苦口婆心,到了兄长这里,转瞬便成了讽刺挖苦。世态炎凉,喜新厌旧,可叹,可叹!”

      “然也。本是笼中之鸟,却不知是谁,给了那孩子一双纵天羽翼?”幸村不紧不慢在石案的那端坐了,一双美目正视白石,笑得闲云野鹤。“医人之伤,送人以兵,还孜孜不倦地为人请将。若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心膊肘向外,唯恐天下不乱的,究竟是谁?”

      白石闻言,深棕双瞳睁得更大,惊呼道:“好一番暗藏机锋之言!啊呀,莫非有人在吃味?兄长我受宠若惊了。”

      紫眸扫过,幸村只作视而不见。蓦然话锋一转,道:
      “藏之介,莫非不二君真是‘老七’?”

      白石英眉轻扬,敛去了适才的嬉笑之色。俊颜英气聚拢,神色明暗莫辨:“是否老七且不作论。但那孩子与我等六人,皆有不解之缘,却是不争之实。”

      幸村沉吟不语,目光流连蜉蝣琴头。白石抬眼扫过,王子猷雪夜访戴,兴尽而返,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不过一眼瞧个正着,即已心窍澄明,四体清朗。再看幸村,双目深邃,难窥其心。

      “精市,若不二君是七子,而他又一心逆天,如何?彼时燕回一曲,可就远非昔日之功。”
      “却说这燕回,倒是隆城之后,再也不曾听闻。真真叫人挂念不已。”幸村避而不答,轻描淡写,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若是七子一出,藏之介这千岁衣钵,便要拱手让人了呢。”
      “精市……”

      “藏之介,你的苦心,幸村明了。欺人太紧,他若发奋一击,则恐难以收拾。你每每暗中与不二君为助,可是忧心若他真是七子,被逼太过而行逆天之道?归根结底,仍是忧心于幸村之命。”

      “若是九州七子,天性自高,毕竟应解恩师心愿,我倒不甚忧心他会行逆天之道。只是……”白石眉心浅皱,面容浮现薄薄的忧心之色:“只是这孩子执念很深,似是想与你……同归于尽呢。”

      “……”幸村闻言不语,少顷却阖目而笑。白石却是乍然急了,不由那音色也严厉起来:
      “九州为何会有七子?七子甚至本非严格千岁门下,而是大隐之贤。历来千岁将密卷授予七子,便是以‘出世’抑‘入世’之意。若六子入世,有人不行天道,则有七子一力诛之。而七子不出则已,一出则承千岁衣钵。精市,你可知其中利害?”白石少顿片刻,道:“若不二周助真是七子,有那招绝学在,就算要取我六人之命,也非难事。正因为此,每每选择七子,都是慎之又慎,择温良淡然者居之。不二君也本是如此性情,却经历诸般不堪,由不得性情大变。事到如今,你却……”

      幸村回眸一笑,似是娓娓道来;笑意若有还无,容颜恳切中是一丝微微的伤感。“自小,藏之介便总能未雨绸缪,为我化解多少未然之厄?欠藏之介之情,甚矣。幸村非是不明事理之人,只是藏之介心意,幸村只恐此生……”

      “精市。”一直亭前观雨,默不作声的白石,却骤然出言,打断了幸村未出口的后半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转过身来,适才的疾利一扫而空,向着幸村,淡然一笑。
      “有人愿做七世夫妻,有人却只求一世兄弟。”

      言罢以手作棚,遥望天际。只见鹤啼远岫,光景苍茫。征鸿来北塞,玄鸟飞南陌,远处邺城寅时钟起,沉重悠远,回荡万千夜羽空鸣。“昙华正盛,且须共饮逍遥。世事无常,精市,唯愿再次偶遇,君能再付香茗一杯,唇齿留香,心愿足矣。”

      二人相视作笑。稍顷,白石缓道:“时辰已至,我欲将行。精市,保重。”

      幸村上前半步,执起亭角青色纸伞,欲予以白石,知他性情,又缓缓放下。再看那抹白影,沿山谷徐徐而下,仍是道骨仙风,一派悠然。幸村目送那道身影远去,神情微怅,案前独立,巍然若峰。

      为揽青、雁荡二峰所化的垂天之翼拥围在正中的邺城,此刻正是立海重兵安营扎寨之所在。三军整肃,秩序井然,一时如若黑云压境。其北的比嘉关下,青学众军集结在此;而其南的副城邹,由于立海军已占邺城,原来的城中百姓则悉数被迁往邹城,不得不在敌国铁骑的威压下如履薄冰。这般自峰顶鸟瞰,但见彩雾蒙蒙山岭暗,枪架雄成似水流。

      邺城正中的玄色军帐上,深紫战旗迎风猎猎飘扬。副将丸井凝视数步之外的,神情悠然自得的紫瞳主君,不由怔怔入神。映着身后浓绿如墨的巍然青崖,那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与豪放,宛若浑然天成。但瞧那英挺男子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已是美之极致。若是纵横天下,驰骋疆场,却是更加难掩那气吞万里的豪迈激情。即便重铠加身,那眉宇间的英气与柔和,仍是如此巧夺天工地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令人不由喟叹造物的神妙。

      “军师,你目垂神敛,是沉吟之色。心中可有所忧?”帐前身形颀长的年轻主君回首微笑,紧随身后的黄袍书生半阖双目,作揖言道:
      “主君行事谨慎,无须莲二忧心。此刻臣下,不过正在品味这山雨欲来之前的顷刻寂静。一切戏码,皆在掌握。”

      紫发王者回眸而笑,顷刻间两壁生辉。“难得莲二踌躇满志呢。不知这次,你与大师兄,又是谁猜中了谁的心思?”
      “柳莲二的心思,岂是那般容易猜中。”郑重肃然的神情之下,是志在必得的毅然决然。“更何况有主君稳操黄龙。若说臣下计谋,稳重有余,灵动不足;主君则是刚柔并济,即便今朝失之东隅,明朝亦必然收之桑榆。”

      幸村闻言大笑,爽朗豪迈,举动间英姿逼人。“莲二,你这可是在暗讽我嬗变难测?”

      柳的面容,平和肃然依旧,只是悠然一揖至地。“有无相生,高下相形。相异而不相左,方为一道也。”

      “主君,军师,时辰已至,三军肃立帐外,候主君阅检。”丸井适时进前,打断了二人笑言。幸村敛去笑意,遂同柳出了帐,但见六军帐前肃立,黑压压的玄铁重甲,遮天蔽日,飞沙阵阵,满目骄阳亦不由失声。幸村纵马而立,玉立挺拔的身姿,神光炯炯的妙目不过一扫,三军顷刻间鸦雀无声。一旁丸井奉上祭酒一樽,幸村单手接了,环视四周,以柳、丸井为首,左右御者数百人,荷戈执戟,依次而立。遥望比嘉,山色庄严,万籁噤声。

      但瞧幸村莹紫发梢映着金樽美酒,日光下灿烂迷人,焕发五彩烈焰。遂执酒曰:
      “吾自起兵以来,东得山吹,北取六角,誓削平天下,扫清四海。所未得者,唯有青学。今吾有百万雄师,更赖诸君之策,何患不成。待收取青学,天下无争,即与诸君共安天下,以乐太平。”

      顷刻三军皆起。“吾昭王万岁,愿得早奏凯歌!”幸村手起微扬,如若热血一捧,尽入尘沙。一时只闻“昭王万岁”高呼,声势浩大,撼天震地。幸村目视左右,柳上前奏道:“敬启我王,三军已备,可依计而行。”幸村颔首,抬手挥退众将,但瞧各人皆领一支人马去了。这才缓缓微笑,双目精光凛凛,沉淀眼底的,是成竹在胸的志在必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梦境八 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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