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耽][日月]莲花烙》sitequila

3、之二 崤山奇关

　　自墨子大师创立墨家，奉行兼爱非攻之教义距今，已是百年有余。墨家奉侠义之道，尚机关之术，门下独步天下者可以墨剑保身，攻城略地者则有偃师之能，治世辅政者亦不乏王道之术，在诸子百家中独树一帜。然纵是怀璧在前，门下弟子绝少出山为帝王所用。若时有暴君佞臣，墨家则以一门之力干预，以侠义之道慰天下百姓，故而愈加难以容于霸道之术。久而久之，墨家隐于崤山之内以御外敌，内设大小机关无数，若非本门弟子，来犯而不通墨经数理变化者，死伤难料。

　　在崤山河谷北望黄河，但见落崖飞瀑，险峻莫测。然无欲、无忌二人健步如飞，在一片葱郁中如履平地，行不过半个时辰，便在一处峭壁停下身来。此处是为山中凸起的石梁，回望谷深流急，水声轰隆，令人胆寒，若非胆大心细者，则极难发现石梁正对的峭壁上，一个暗色掌印嵌在正中。无欲停下身，暗运内劲，一掌恰恰击在那掌印之间，再看他所运之功，发乎敦厚而止乎暴烈，霸气惊人，正是墨家武门精要。

　　一掌方落，峭壁内里隐隐传来龙吟之声。顷刻只闻细微声响，一张大幅卷轴自石壁上端悄然显现，那机关精巧难料，无人操控即收发自如，竟不着一丝痕迹。卷轴旋即舒展开来，上书五个大字：君子何所乐？
　　无欲看了，阖目朗声对曰：“君子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是以为乐。”
　　话音甫毕只闻竹声沙沙，五个大字即刻模糊，细瞧之下，那大幅卷轴原是以诸多微小之方形竹木拼接而成，竹木一面为黑，一面为白。此时机关启动，黑白交错，不过片刻六个大字已然生成：君子何以非乐？
　　这般机巧，已是世所罕见。然而二人却似司空见惯一般，无忌挠挠头，大声道：“乐之为物，君子非乐。”

　　竹简闻声收起，随即一声轰隆巨响，石壁应声开启，无忌一面跨进石门，一面笑道：“老头子还是如此恶趣味！若是弟子学艺不精，一时忘记大师教诲，就在此地万箭穿心，岂不冤枉？”原来，莫道适才二人云淡风轻，殊不知却是刚刚经历一场殊死考验：石壁上早有羽箭万千，若来者无言以对，则顷刻间万箭齐发，来者前有杀阵，后是深深河谷，真可谓必死无疑了。

　　无欲听了，冷道：“天下欲灭墨家者甚矣，若弟子再无奋发向上之心，墨子大师经典且不可烂熟于心，墨家将危在旦夕！”无忌听了，咕哝数声显是不以为然，不过碍于师兄威严，不敢明说。此时石门已然合上，崖下险瀑轰鸣之声，定时隔绝于脑后。然与此同时，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隔绝在门外，二人顿时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

　　然黑暗之中，有细碎光点不时闪烁于四壁，乍看杂乱无章，细看却似乎暗含规律。无忌大喜道：“是影鉴之阵！哈哈，师兄，吾来指路！”随即自怀中取出青铜镜鉴一扇，与壁上光点交接来回，细细品味。

　　所谓影鉴之阵源自《墨经》，是以光影规律探路而行。二人此时置身山腹，目不能见，若无指引则寸步难行。影鉴之学乃墨家绝学，属工门机关变化一部，正是无忌专长。此刻看他兴奋莫名，哪像置身险境，倒让无欲好气又好笑。

　　“住景二，说在重。”无忌边道，边向左上移过两步，无欲默不作声跟上了事，又听他边走边喃喃自语：“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景迎日，说在抟……”但瞧他愈走愈顺，纵然山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二人只管运步如飞，这般行了半个时辰，前端渐渐可窥一丝光亮，再走半刻，出口已在眼前。

　　二人方上了石台，身后骤然有火把沿石壁拾级而亮。此时回头一看，二人适才走过之路，不过羊肠小径，小径两侧即是万丈悬崖，自入口曲折蜿蜒而上；若一步走错，早粉身碎骨矣。黑暗中浑然不觉，如今一看，无忌也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道：“惊，真惊！”无欲淡淡道：“这影鉴之阵，自幼汝排演不下千次，有何可惊？”无忌笑道：“怎不惊？别家弟子学艺不精，最多被逐出师门；墨家弟子若学艺不精，可是小命难保！”说得无欲也笑了。

　　出了山腹，眼前豁然开朗。二人此时已深入墨家腹地，崤山正中。但见一片草木葱茏，碧色如茵；鸟鸣阵阵，如若仙境。二人沿草径而上，一侧有大湖绿水如镜，一条飞瀑自山巅峭壁俯冲而下，溅起飞花碎玉阵阵；一侧石门巍峨，两旁参天古木高耸入云，正衬着门正中的四个宋国大字，原是墨子大师亲提之“兼爱非攻”，想来这便是墨家总院的山门了。

　　两个弟子守在门前，见了无欲二人，忙行礼寒暄。二人正还礼，只见一人急急赶来。此人蓄着胡子，一支竹钗在发间随意一别，却是貌不惊人。二人一见匆忙行礼：“屈前辈。”那人亦还礼，眉目谦和，全无前辈架子。

　　此人便是西淮奇人一线生。他本为兵家奇士，性情儒雅温和，出谋却是狠辣独到，令人胆寒。十数年前曾助西淮以少胜多，渭水之战歼敌二十万，几令留离一蹶不振。后幸穆公偶遇奇士素还真，十年生聚方得重振国力。渭水之战过后，对此人六国欲得欲杀者，不计其数，其人却不知所踪。原来他本为巨子故交，化名屈世途，就此隐于墨家。

　　“谈无欲、无忌，汝二人可算回来了。吾一直担心……”
　　“多谢前辈。吾二人有要事需即刻面见巨子。”
　　“麒麟兄正等汝二人。随我来。”

　　屈世途自顾领路，二人也不耽搁。过了山门前空旷的论政台，一座挂桥横在两侧绝壁天堑正中，三人上桥脚步参差，吊桥虽左右摇摆，发出不同音律，甚是悦耳。无忌笑道：“几日不见，屈前辈一双巧手愈发精进。”屈世途望着吊桥，笑的甚为自得：“老夫入世多年，红尘辗转进退失据，不想到了垂暮之年，方悟自己最喜者乃是工门之术。真可谓得失难料。”谈无欲道：“前辈谦虚了，渭水之功，天下撼动。”屈世途摇头道：“往事不堪回首。于他人百年功业，于我则是朝夕噩梦。如今一大把年纪，休提休提。”无忌蹦蹦跳跳来到正中，笑道：“屈前辈的年纪正是老当益壮。不如你我学那偃师，造个人出来，如何？”说的三人都笑了。不觉间，巨子处所已在近前。

　　二人近前行礼，八趾麒麟见了两位得意门生，笑得合不拢嘴。墨家弟子众，他亲传唯此二人，尤其是无忌，暮年收徒不亚于老来得子，甚为珍视不在话下。寒暄两句，谈无欲上前一步，将离山一战详情尽数道来：
　　“渭水重创之后，留离一直无甚动静，而今离山一战，可知实力犹胜渭水之前。清香白莲素还真亦因此战天下闻名。”巨子听了，面上掠过一丝复杂，却掩饰道：“屈兄，渭水汝纵虎归山，如何向天下交代？”但见屈世途面色阵红阵白，直摇头道：“老友，莫要取笑吾了！”八趾麒麟淡淡一笑：“汝二人如何看待此人？”

　　“坑杀一事涂炭生灵，当因墨法，以虎门剑士诛之。”无忌道，“不过，师兄看法与吾不同。”谈无欲接道：“吾观此人，仙风道骨举重若轻，不似大奸大恶之辈。然坑杀一事，恶行在目。如何处置，犹请巨子定夺。”八趾麒麟沉吟半晌，道：“墨学精要，暴政必诛。此事牵连甚大，不可莽定。汝等几位子门师兄游学即归，届时论政再议。而今北隅国破，天下龙气始动，无欲，汝继续山下勘察时事。此事若定，以本门赤水之令告知。”几句话掷地有声，便是无忌亦不敢造次，只轻道：“吾欲同行……”巨子正色道：“汝有汝之要务。”无忌不敢反驳，只得肃敛恭听。巨子言罢，笑道：“汝等奔波疲累，总院歇息数日再下山不迟。”

　　从巨子处出来，已然入夜，山间月色清明，夜凉如水。无欲二人皆属子门弟子，住处与巨子处所相去不远，行不过半刻已到。二人门前所别，各自回去歇息了事。

　　数日奔波劳顿，无欲倒头便睡。不想竟魇住了，各种梦境纷扰，扑面而来。时而无忌踏错了影鉴之阵，二人跌下万丈悬崖；时而身在万军之中，但闻喊杀阵阵，自己却双手被缚；时而离山惨祸，不想高台上坑杀降卒之人，眉目依稀，竟是自己。正大惊之际，那白袍书生浅笑而过，饶得容颜明丽，却是怎样也看不清楚。

　　梦中惊醒时午夜方过，空气中不知何处飘来阵阵莲香，久不消散，没来由的令人迷醉。他睁大双眼，但见窗前一抹白衣身影一晃而过，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追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