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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一 白袍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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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时开始,他注意到师兄的眼睛,那样干净无暇的目光,清澈到让人觉得冷冽。
但是梦境中师兄的样貌,他却已全然,不能看清。
挺拔奇骏的离山上,但见夕阳西沉,天色冥漠。昏暗的暮色中没有一丝风流动,为这深秋的凝重空气更添一抹肃杀。在山巅俯视崖下,只见鲜血点点触目,遍野焦土疮痍。此前战事惨烈,仍可窥一斑。
在战场临时筑起的高台上,留离玄色的战旗猎猎飘扬。自高台上放眼望去,此回与北隅一战,所获俘虏少说也有万余,此刻这万余名俘虏已全被赶至高台下的深坑之中,坑旁有兵士数百,执戟镇守。留离素尚玄色,但瞧左右众武士皆是一身玄色铠甲,映着北隅敌卒的青色甲衣,更显沉沉威压之感。
在这一片暗沉色调之中,却有一个白衣身影独立首位,在玄色的汪洋中显得分外明晰。远望此人面影依稀,难以明细;却见身形颀长若仙,气度风流,令人一见难忘。在铁马金戈的万军之中,那白袍书生只是折扇轻摇,向一旁的书吏缓抬一手,举动间云淡风轻。那书吏见了,自怀中取出竹简一卷,高声宣道:
“今我留离铁骑与北隅离山一战,大破敌军,赫赫军威可昭告天下。怎奈北隅民顽劣难教,上将北辰胤宁死不降,今以敌卒三万坑之,是以祭旗!”
话音一落,但闻降卒间哀声大起,恸哭阵阵惨不忍闻。而那书生目视远方,竟毫不动容,只将袍袖淡淡一挥,执令便疾呼行刑。终是训练有素的铁甲兵士,纵有不忍,闻令即毫不犹豫往坑中填土。北隅卒仓皇奔走,却终难越过层层兵士围杀,互为踩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其间惨烈种种,如若修罗地狱。
那白袍书生似是轻叹一声,却细不可闻。那干净明澈的目光投向云的彼端,神情明暗难辨。远处,落霞如火,残阳似血。
数个时辰后,留离大军撤走,天地重归万籁俱寂。唯有几只枯干的老树间停留的寒鸦,不时发出一声嘶哑的大叫,仿佛在诉说崖下刚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杀。
此刻半山一处突起的石台上却蓦然传来响动,惊飞了林中逡巡的山鸟。但瞧两个墨家装束的人影,一人长身而立,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斗笠垂下几乎遮住了半个脸;另一人仍为少年,面容和善,温文尔雅,此刻清秀的脸上却隐现愤怒之情。
“师兄,此实为惨绝人寰之屠杀。汝如何看待?”
玄衣高士缓缓摘下斗笠,只见斜眉入鬓,凤目狭长,年纪比身后少年略长,亦是面色凝重。他沉吟许久,方道:“北辰胤宁死不降,慨然高古之风,令人钦佩。留离铁甲天下震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二师兄!”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语带微嗔,在他身后来回踱步,一旁道:“适才军中白袍书生,应是留离穆公重臣素还真了。然如今观此人所为,他日必是天下祸害。我墨家素来行侠仗义,岂可坐视不理?”
“无忌,汝见其杀数万而不动其心,胸中定有远志。你我当向巨子禀报,再做定夺。”玄衣高士淡淡道。原来这二人,便是当今墨家巨子八趾麒麟先生的两名得意门生月才子谈无欲与星才子无忌天子。闻听师兄之言,无忌却不为所动,“杀数万而不动其心,无论远志为何,已是大患。若你我二人就此携手诛之……”一句未说罢,见二师兄面如冰霜,遂后退半步讪笑道:“我随师兄回去见老头子便是……”
“胡言乱语什么?不知分寸!”无忌频频点头,笑意更浓:“是是,回去见巨子大人……”抬首见二师兄早已拂袖而去,忙快步跟上,一张面孔愈发灿烂。
二人不在他处多做停留,风雨兼程,回到崤山河谷时已是三天后的午夜。谈无欲心中有事,自是绝不耽搁;无忌看来却轻松悠闲得多。他自幼与二师兄亲善,知他面冷心软,便自顾说说笑笑,毫无正形,倒是全不拘泥。进了山谷,见这满天星斗如雨,月色似水,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景色。无忌在齐腰深的白茅丛中停了脚步,笑道:“明日风和日丽,正好回总院拜见老——巨子。今夜你我就在这河谷休息一宿,如何?”无欲敛眉道:“已入河谷,如身在家门口,何不一鼓作气?”无忌以手抚胸,皱眉道:“前些日的旧伤如今又发作……咳咳……小弟拖累兄长,甚是难堪啊!”无欲听罢停了脚步,嗔道:“何不早说!如此速速停下休息才是。”无忌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早已自怀中取出大小机关工具一套。待谈无欲觉出上当,这旁无忌一捧篝火早已升起,噼噼啪啪燃得正旺。
“汝的伤?……”
“早已好了。”
“……罢了。无忌,汝这伤究竟……”
半晌没有答言。谈无欲转过身去,却见无忌望着满天星斗,唇边似笑非笑,面容沉静,却多了一丝他的年纪不该有的淡然绝尘。半晌方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师兄,无忌只想一世留在墨家,著书立说,或是随师父钻研一辈子木甲机关。这个乱世无忌没有兴致。争霸天下、为帝者师,都非无忌的志向。”谈无欲听了,摇首叹道:“无忌,汝为墨家弟子,理当如此。”无忌却摇头道:“然而师兄,汝却非当如此。……其实无忌一直在想,为何二师兄会入墨家?”谈无欲一惊,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了:“那汝看,吾当入何家?”
“法家。”无忌答得毫不犹豫,半晌又望天道:“或是鬼谷一脉?据说此派每次两个传人都争得死去活来,想来必然符合二师兄……严峻的性格。”谈无欲眼一瞪,却见无忌在一旁故意做出夸张的惊骇模样来,倒笑了。
“墨家弟子三千,我独拿你没法。”
无忌看了看谈无欲,沉静的面庞上却陇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黯然。
“墨家弟子三千,却无人可与二师兄比肩。二师兄可以为憾?”谈无欲听得心头一震,却没有接言。无忌只自顾说道:“有一事,吾一直心存疑惑。墨家中师父亲传弟子唯你我二人,吾唤你二师兄,大师兄又是何人?”
“无忌。”
“汝既为月才子,吾为星才子。有月有星,怎独不见日?”
谈无欲道,“大师兄英年早逝,师父悲痛万分……”
“这般说辞,汝当真相信?”蓦然对上无忌目光,谈无欲却无言以对,无忌接道:“墨家上下皆对大师兄讳莫如深,只字不提。英年早逝为何却无灵位?”
“无忌!何谓尚同?何谓一同天下之义?”谈无欲喝道。无忌闻言一震,少顷颓然拜倒:“无忌知错,请师兄责罚。”谈无欲起身扶了,抚慰道:“莫要多想。这些日子汝累了,这便休息吧。”无忌点点头,恢复了平静,无欲望着他半晌,这才放下心来。
夜空传来雁鸣声声,和着谷间流淌的潺潺水声,如闻天籁一曲。彼端玉衡星闪烁,璀璨光华,如若梦境。谈无欲阖了双眼,白茅的清离之气如有还无,朦胧间似有童稚之音,蓦然跃进脑海:
“无欲,穿过这片白茅海,你我就不再——身在墨家。“
若有那一天,你可愿与吾……同去?
汝……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