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章八 寒山 ...
-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道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獨立在地下龍脈的密道正中,雙目所及之處,一片漆黑,空空如也。他望著掌中仍浸染著自身血氣,已成鮮艷紫紅的龍眼,微微合上雙眼。路已到了盡頭,他似是長出了口氣,臉上籠著一層奇異的黑氣,他卻渾然不覺般,泛起一抹自嘲般的笑。
這是一開始就注定無人能解的死局。他曾想過千百次素還真來到此地會是什麽神情,但是他似乎從不曾考慮過最終站在此地的會是自己。但是最後一刻,他卻如此平靜地對那人說,吾去。平靜得仿若這一切,本就是為自己設計的。
“談無欲,汝當真死性不改,無藥可救。”手捧那地脈之心,驀然一陣大笑,竟笑得流出了眼淚。曾幾何時,那人就問過他:“師弟,你看,如此一來,敵方已潰如潮水,該當如何?”不必多想,月才子自是一甩掌中浮塵,冷對曰:“逼至絕境,斬草除根,一個不留。”那白衣蓮冠的人拊掌大笑:“然也。所謂窮寇莫追,皆是騙人鬼話,此時此刻,決不可放他絲毫生機。”
月才子有今日,大概全是報應。素還真早便說過,無欲,你吾二人,死後怕都是要下地獄的。他傲然一瞥,素還真,你怕了。那人回首,笑得一臉平靜:“有無欲在,便是地獄,素還真甘之如飴。”他看著那人的笑顏,一如既往的平靜,平靜得難分真假。但他,就此萬劫不復。
料想自己如夢平生,決絕狠辣之事一一作盡。談無欲決心要做,從不中途後悔。但如今,明明已將其逼至絕境,明明已只差一步之遙,可最終,竟然是自己站到了這裡。什麽斬草除根,什麽一個不留,越是想到這些,就越是讓他笑得幾乎背過氣去。
身子驀然一個趔趄,一口血狠狠吐在地上,暈眩之意大肆傳來,幾乎將他淹沒。他長袖一揮,雙臂微張,用盡最后氣力擊在四圍光滑的柚木墻壁,瞬時火焰騰空而起。他跌坐在地,笑得凌厲決絕:
“自此,兩不相欠!素還真,談無欲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愿與你永不相見。”
火焰的劈啪聲很快便掩住了微弱的人聲。那漫天火光,須臾間已燃盡半條密道,頃刻便將逼至密道盡頭的月隱宮。看那熊熊火勢,焚毀一切,無人可擋,似要將整座宮闕燒毀殆盡,方肯作休。
微雨初霽,陽光終於在濃密的枝葉間閃耀出第一抹燦爛的痕跡。白衣蓮冠的王者青萍峰上長身而立,沈默地俯視著青崖之下,那籠罩在白色水煙中奔騰呼嘯的江水。在升騰的霧氣中,眼前的景色泛著一絲不協調的的迷離和愴然。
身後半步之遙的黑髮書生遙望朔州城中皇城的方向,氤氳的迷蒙中遙不可見。他輕輕搖了頭,微歎一聲:
“十載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明裏退隱偏宮,不問世事;暗地卻精心佈局,策反欺主。區區十載,竟可使主君眾叛親離,不得已行遷都為名,掩避禍之實。可將素還真逼至此境,月才子談無欲之能為,令人驚歎。”
白衣人負手而立,淺笑的容顏上看不出一絲波瀾:“耶,這是劣者應得的報應。十年前,吾誅他九族,雖不欲其知曉,但無欲豈是省油的燈?”
“明知月才子絕非省油的燈,十年前主君仍然選擇將他軟禁。怎奈談無欲豈是區區偏宮可以禁得住?”崎路人皺眉道:“只是,他私下煽動眾臣叛亂,依主君能為,難道竟然全無察覺么?”素還真聽他言辭犀利,清秀眉眼中亦是滿含懷疑;當下卻視而不見般,不過背過身去,淡淡道:“叛亂乃活局,猶可解;龍眼是死局,當何為?這一局,素還真確實敗給了談無欲,無話可說。後世史官,當載入史冊。”崎路人聽他這般,半晌無話。過了半刻,驀然一聲長嘆:“主君當真敢賭。若他最後不言以身代死,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素還真聞言,又是半晌不語。崎路人只覺死寂難耐,不免看向那蓮冠之人,那人卻垂了頭,許久方輕輕一笑:“他若不去,便不是談無欲了。”
崎路人聞言,由不得心頭大震,單覺通體生冷。而素還真則闔目道:“吾累了。”崎路人不再接言,躬身而退。片刻間,天間只余白衣白發的王者,負手而立,沉默不語。望著蔥翠的山間,白鷗翔集,鳴聲陣陣,如若琴瑟和鳴。那斂去笑容的容顏,寂靜如蓮,卻朧著一抹淡淡的淺灰。
龍眼之中,藏著談氏秘傳的奇毒,普天之下,無藥可醫。而當今可近龍眼者,唯素還真談無欲二人。策動謀反,動蕩龍脈,唯有龍眼可解。但人力一近龍眼者,則必死無疑。
一開始,便是死局。是注定獨活之局。素還真、談無欲,只一人可活。局終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就如那人的性子,自始至終,一般決絕。
他當真恨他。恨其欲死。他自始至終,心下了然。他一開始,自是想好讓素還真死。甚至想了千百遍,最好死得千瘡百孔、身敗名裂;如今,他真的千瘡百孔、身敗名裂,離他設好的結局只一步之遙。但最終,他不會讓素還真死。若他讓素還真死,他就不是談無欲。
若是他沒說出那句素還真,吾去。他就不是談無欲。
“無欲,這是師兄唯一能給你的。”輕輕的笑聲在山間翻轉,由起初的淺笑,直至驀然的大笑,聲聲絕望顛狂,令人驚心。“但是,你得死。你不能不死。到如今……師兄不能讓你活……不能讓你活……”
他什麽也給不了他。從開始到最後,他什麽也給不了他。儘管他把他禁了十年,談無欲仍然是談無欲,他不能不死。
如果你要離開,就斬斷你的雙腿。如果你不再看我,就剜掉你的雙眼。素還真可以是最無私的人,也可以是最自私的人,就算讓你生不如死,素還真如果覺得需要,也可以毫不猶豫。
但是如果那樣,你還是你嗎?所以,即便無數次這樣地想過,素還真也并不會這樣做。
也許他只是在懷念當初半斗坪的那個黑衣少年,桀驁執拗,高傲絕塵。那雙永不服輸的眼睛光芒四射,如此炫目。他從布滿陽光的桐葉間隙看到他的視線,一閃而過,而他輕輕的微笑。他覺得自己,從不曾笑得如此真實。
如今,不過一個轉身,他遙望那舊時宮闕,竟已遙不可見。他俯視山澗,但見溪流婉轉,蟲鳴悅耳。而他再次笑得平和。自始至終,寂寞如斯。素還真從來都是獨自一人,沒有安慰,也容不得安慰。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道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紫華君遷都后三十年,崩于留離瑾北宮。皇子續緣無心國務,雲隱遠遊,天下再亂。十年後,天下統於儒門龍首疏樓龍宿,是為辟商朝。”
——《霹靂九州記紫華卷四》
“遷都之事,歷來眾說紛紜。有言星孛之兆;有言龍脈不穩;更有甚者,言朝中本有幕後之人,策動謀反,已將成大事;先王不得已而行遷都之策。然此說妄論先王,不過街坊巷議,不足采信。”
——《六朝新語》
“紫華君擅琴,時有奇人月才子談無欲,素擅長簫。二人琴簫合奏,是為天下一絕。紫華君之琴,伏羲式流水斷,名曰‘泗水吟歌’;談無欲之簫,玄玉長身,號為‘滄浪濯足’。自東都南遷,二物皆不可尋。為世人所憾。”
——《古今集徽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