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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九 仙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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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夜的回廊中奔跑,視線中不斷捕捉著的,是前方一閃即逝的身影。那身影挺拔頎長,筆直清癯。一襲黑夜般的玄衣下驚鴻一瞥,濃濃的陰影下隱著那張他從來不曾瞧得真切的面影。
月隱。月隱。
他不停地默念那名字,這一刻,他已經不能分辨自己究竟是紫華君,還是素還真。
月隱。月隱…師弟。
那身影驀然停下。就這般驟然止在回廊的盡頭,無聲無息。那人的步法輕靈中帶著凄清,和著早春清晨翻騰上揚的寒霧,向著他的方向,緩緩轉過身來。那張容顏,斜眉入鬢,鳳目狹長,熟悉卻陌生。曾經和他朝夕相伴,似是意料之外,但他卻毫不覺得驚訝。但那張臉上徜徉的神情,卻是他從未曾得見的清冷。
談生。不,那是談生的臉,卻不是屬於談生的神情。
那人曾和他一起,青梅煮酒,仗劍攜游。那人的面貌,慨然高蹈,快意恩仇。而眼前這般的淡然清冷,不是屬於談生的神情。
談生啊……
黑暗飄忽而至。他驟然醒轉,簾外鳥鳴清亮,竟已是日上三竿。他深吸一口氣,溫暖的春陽照進仍舊混沌的意識中,緩解著宿醉的頭痛。
談生。
昨夜影像,驀然利劍般涌進腦海。明聖合璧,落英繽紛。盟鷗起誓,醉里掌燈。而那氤氳的笑顏依稀,如若夢境。紅燭燈影,萬千繾慻,旖旎非常。而他卻猛然心頭大震,面色驟然蒼白。
今日約戰子時,而時間早過。不僅如此,談生何在?
那人帶著清淺笑意的明眸在眼前一閃而過,那聲調仍是一般高亢,使人聞之忘俗: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別離……”
冷汗不受控制般自背脊蜿蜒流下,再看那床榻旁突起的機關,內中空無一物——龍眼早已被人取去。夢境中月隱的的聲音驟然響起,平靜淡然,在他耳中,卻如無聲處聽驚雷:
“素還真。你且先行,吾去。”
白髪之人後退半步,一甩拂塵,頃刻間化光而去。
趕到九淵之巔時,但見火焰焚天,滿目焦土,此處已只可稱為殘跡。地上仍殘留著斑斑血痕,觸目驚心,可以想見當時一場惡戰的情景。空氣中仍殘留著那人的氣息,但那人,卻早已不見蹤影。前行兩步,地上落著檀木小盒,盒中龍眼,已恢復成最初的澄碧。素還真撫著盒身,一路跌撞前行,全身微顫。這般慌亂失措,在他生平,竟是從未有過。
身後驀然傳來人聲,素還真心頭一顫,忙轉過身去。卻見來人亦是跌跌撞撞,滿面驚惶。看那面貌憨厚,卻是屈世途。素還真見了心腹好友,心中卻涌起難言的失望,竟覺全身力氣似被抽離般,再也無力支撐。
“素還真吶!”屈世途不期然見了素還真,心中不由大喜:“你平安無事!……”他心頭激動,竟說不出話來。平復了半晌,方滿臉喜色道:“但見鬼王氣息全消,汝卻不知所蹤,可教眾人好生擔心!只是不想,力克鬼王,汝卻當真平安無事,此番必然又是布局極深。……”他只自顧說著,卻望見一旁素還真面色陰鬱,只是不停搖頭,輕聲道:“吾未竟一功,此局……全是仰仗談兄。可談兄,如今生死未卜。好友,你這一路行來,可有見到談兄?”他話說到一半,卻見屈世途一旁不住皺眉看他,滿面疑惑。
“素還真吶,你莫不是在說胡話?談兄,那是何人?”
素還真聞言,心中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不由失聲道:“日前東都隨行的談生,翠環山上,好友亦與他數般交陪,如今何出此言?”他心中已覺不妙,再看屈世途,顯是更加疑惑:“東都龍眼之行關係重大,好友獨來獨往,怎會有人隨行?素還真吶,莫非汝真發了癔症了麽?這可如何是好!”屈世途只道他著了魔,當下急得捶胸頓足。素還真卻哪裡聽得進半句,心中登時如風起蕭瑟,一片冰冷。
此後,在回到琉璃仙境的半個月間,他過得如若夢境。夢境中千百次出現那人的面影,一般無端風流,他以為那便是現實。而現實中,至親、好友,曾數個月間一同談笑風生的眾人,皆不約而同地笑著搖頭,好友此回八成是著了狐仙精魅。吾等眾目睽睽,那日東都歸來的,只汝素還真一人。如今天下皆流傳素賢人孤身戰鬼王的事跡,汝又何必謙虛,非要歸功于一個莫須有之人。
從何日起,世上再無談生。
日子如流水般翻過。時間漸漸流去。他站在院落裡的蓮池,望著滿池殘荷間細碎的陽光,恍惚起來。那微笑的神情,那慨然的容貌,那孤傲筆直的身影,那曾與他對酒當歌的人,究竟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黑暗歲月中一個恍惚的夢境。
他驀然奔進內室,在畫櫥的下角,當初那張池畔畫像靜靜擺在那裡。他以指尖反復摩挲著微澀的宣紙,畫像中的人一襲黑衣,美目流轉,就如天間流動的月色。而他驟然長嘆。
再次來到東都,已時過半載。距初見談生,恰恰一年輪回。中元的東都,小雨淅瀝,滿目迷蒙清澈。再見那曲折蜿蜒的青花石路,恍若隔世。他沿著那青幽幽的石板路縱深而入,舊時的茶坊不期然地就在眼前。
那坊間依舊稀稀落落,人影稀疏。他一如昨日,撿了臨窗的位置獨坐,一壺青萍雲霧。坊間來回的小二這次卻換了個人,眉眼間一副沒睡醒的神色。將茶盤中的茶壺擱在桌面,便退在一旁搖扇子,時不時打個盹兒,默然不語。素還真細細品著茶,同樣沉默。只瞧那眉目間似也染了這一路行來的水霧,朦朦朧朧,卻看不清神色。
不期然地,那脈音色清澄,就如同這天間水流般,自坊間的高臺細細流瀉下來。熟悉的音調輕微悠遠,而他早已爛熟于胸。白髪之人倒茶的手微微一頓,而那茶水青碧,隨著長指動作,碧落沉江,一時間清香大作。
高臺上的人彈得忘我,似是全未留意緩緩近前的白衣白髪之人。素還真細細瞧著那彈琴之人,原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那老人似樵老般打扮,眉目間卻有點點仙氣。再看那指下清音,琴身古拙中含著靈氣,正是那張“泗水吟歌”。只是換了操琴之人,此番琴聲沉鬱渾厚,不似當時明月,那人的琴聲,清越綿長。
他緩緩來到窗邊,闔目聽琴。但聞那琴聲環繞,舊時影像,一幕幕浮上心頭。他緩緩開口,將其間種種,一一道出。那老者并不答言,卻以琴聲合之。不覺間一個時辰已過,故事臻了末尾,而那一曲琴歌也已近尾聲,老人收了上音,驀然唱道:“此曲已終,下曲未至。縱聽者有心,天命如此。去時、去時!莫增悲時。”素還真心頭一痛,道:“此曲,當真已終?”那老者緩緩收著琴,聽他仍執迷不悔,淡然道:“那人命格,注定與汝世世糾纏。只是今生塵緣已了,又何必強求。”言罷背起琴囊,提了身邊一叢柴草,便要離去。他這般動作裝束,若是換了旁人,定是不倫不類;可看他卻毫無不妥之處。素還真看得恍惚,見人已要離去,忙問道:“請教老者高姓大名?”那老人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老翁道號八趾麒麟。只是區區俗名,何足掛齒?”言罷飄然而去。
素還真望著老人背影,只是楞怔。他在那窗邊回過頭去,望著窗外朦朧一片的天空。迷離如夢的霧氣中,只見那被細雨打濕的青色的街角,恍惚中緩緩行來一個玄色的身影。那人披著厚重的斗篷,行至近前,抬頭望著他的方向,停下腳步。黑夜般的玄衣下,那人的面色蒼白如紙。只有一雙鳳目,狹長微挑,眼波流轉;連著那入鬢的細眉,與往日殊無二致。那人向著他,微微一笑。
不過一個恍惚的時間。天間只剩微雨連綿,他用力眨了眨眼,那街角一如同來時般,氤氳如夢,空無一人。
緣起
“東都西遷時,紫華君埋琴于檀丘談氏墓園。此琴名“泗水吟歌”,為百年桐木琴身,伏羲氏流水斷。紫華君天分極高,此琴常年為其所撫,故而有靈。昔時有白狐穴居于埋琴之所,常年得染此琴靈氣,故而幻化成形。
百年過後,留離人氏素還真年少時,過檀丘偶遇白狐。彼時此狐傷于獵人之手,奄奄一息,因緣際會而得素還真所救。二十年後,素還真身陷東都之亂,命數使然,本應殃及自身。白狐化為人形,名曰谈生,三般救其于危難。報恩既畢,得道仙去。”
——《霹靂異聞錄之 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