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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 白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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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如洗,映著舊時宮闕藏青色的門樓,淺秋的暗夜中撥動來人的心弦。隱宮的盡頭有簫音陣陣,來人踏在那日復一日的白玉花道上,夜風微涼,拂過月白的袍袖。他只聽那簫聲指路,閉目不視,片刻間身形飄忽,已踏入宮門。
“吾不欲見汝,卻知汝必然會來。”雨棚間獨坐吹簫的玄衣人見了來人,袖擺一揮,淡淡一句。來人徑自走入,在他對面坐了身,微微笑了:“不欲見吾,卻為吾指路。這門外木槿之陣,無你月隱公子簫聲指引,我又如何進得來?”那人聲調高亢,鳳目流轉,看那傲然眉眼,正是談生。
月隱公子微微斂了眉,看眼前之人的面影,只見那眉眼依稀,恍如隔世。猶憶起當初學成出山,與某人仗劍攜游。當初的少年意氣,傲然風流,全在此人眼梢眉角,不由嘆道,“即便輪回再生,談無欲仍然是談無欲。”談生聽他嘆息,笑道:“便是如吾這般,不過只得汝一魂一魄,談無欲仍是談無欲,怎不令人嘆息?”
月隱公子斜倚雕欄,遙望天間冷月,但聞那音色凄迷:“當日黃泉道中,徘徊無錯,不曾想竟有一魂一魄與本體剝離,墮入輪回道中。吾五百年來苦守龍眼,汝則得以轉生。”談生聽那音回婉轉,已是憶起舊事,當下也嘆道:
“只是吾本是未全之軀,不得轉生為人。”言至此,他微微一頓,不動聲色轉了話頭:“不欲見吾,可是因為料到,吾這番是為素還真而來。”
聞聽素還真三字,月隱公子方恍然回神。聽他問得直接,淡然道:“那不過是一味藥,可使他憶起一些久遠前的舊事,別無他害。吾孤身在此,他又豈可如此健忘?”談生聽了,不由笑道:“過了百年,汝心中已無恨意,卻仍然寸步不讓。”月隱輕笑,半晌方道:“終究百年已過,一切喜怒,早已付諸流水。怎料為此,吾竟可得見這世上另一個自己。這般際遇,卻也難得。”他說完這句,聲音已低似耳語。談生聽那尾音發顫,驀然一驚,道:“汝……”月隱微微搖頭,笑得愈發淡然:“龍眼之托吾已完成,此身再無牽念。該是已到歸去之時了罷。”談生聞言,默然無語。半晌方輕聲言道:“此番一別,再見之日,無欲不是無欲,談生也非談生。吾且為君奏上一曲,以慰別情。”言罷長袖一揮,平日裡常撫的那尊流水斷的古琴就這般坐在了腿上。月隱見那百年桐木琴身,棕褐中隱者紅斑點點,澄明月色下看得清晰無二,當下心中一驚,失聲道:“此琴……”談生見他疑問,遂道:“因緣機會,偶然得之。此琴本有名號。”言罷將琴身一翻,但見那龍池鳳沼之間,四個篆字刻在當中:泗水吟歌,筆觸剛毅遒勁。再看一旁月隱,竟是臉色煞白,不能自己。
這廂里談生猶是滿面疑問,但見一旁月隱公子卻已平靜下來,只搖首喃喃道:“前世因,今世果。罷了。……”當下并無再論之意,只淡然道:“既然如此,便彈那曲《寒山僧蹤》罷。”談生回首一笑:“此琴歌亦為吾之甚愛,如此,便勞煩簫音相合了。”言罷長袖一揮,拂過那月牙狀的琴尾,聞聽似有點點琴音自山間飄來,清微澹远。待到簫音騰空而起,空明岑寂,談生俯首吟道:
夜客訪禪登巒峰,
山間瀟瀟霧朦朧。
水月鏡花,心念浮動,
空不異色,色不異空。
回眸處靈犀不過一點通,
天地有醍醐在其中。
寒山鳴鍾,
聲聲苦樂皆隨風。
君莫要逐雲追夢,
拾得落紅,
葉葉來去都從容,
君又何為覓僧蹤。
反復低吟,已是數般來回。仿若飄忽間中夜已過,月色將隱,天間漸漸清明。陣陣夜荷香氣上揚,沉鬱醉人,使人不知身處何方。回眸之間,但見幾般輾轉哀愁,都已化作亂世塵灰。只留琴歌餘韵,逐風而去,綿延十里暗香,經久不散。
自鬼樓一役,河邊作別,已有許久不曾見過談生。那些日子,細微而刺痛,如流水般翻過,他從不數。
那人竟真和來時一樣,飄忽難定,似風過無痕。素還真何等城府,人前,從不見他露一絲顏色。只是每日仍奔走于風塵之間。他雖心機深沉,料事如神,卻素來以誠待友,因而當今武林,素賢人一呼百應,本不應有失人之憾。時間久了,竟覺那人面容依稀,也已模糊難辨。只是一來二去,總覺心中有未竟之事,閒來亭間信步,彈琴賞荷,一個激靈便想起那人,卻覺悵惘難言。
那龍眼如月潮升落,素還真夜夜參詳,不期然卻發現此物不僅能與談生血氣相合,竟也可與自己血氣相合;只是除他二人之外,再無第三人能盡此功。眼見覆天殤日漸坐大,禍劫逼近,早晚不免一戰,他苦思激發龍眼以抑鬼王之法,卻仍不得要領。這般日子久了,體內殘毒更無化解之勢。只是這毒生生奇怪,除了中招當日口吐鮮血外,平日既不影響其功體,亦并無任何不適之處。若說有何特異,便是參詳龍眼之夜,他總不期然入睡,半夢半醒的迷離中,似見到許多過往片段,陌生的,熟悉的,漲潮般涌過記憶深處。
夢境中的自己,依舊的白衣蓮冠,抬首淺笑。夢境中又似有那月隱公子的影子,一閃而過,难窥全貌。二人時而不過十來歲的樣貌,時而又已滿面滄桑。比起其他親密的同伴,他們甚至很少在一起,大多時間咫尺天涯。夢境中的自已,弦動,琴鳴,千百個明月之夜,獨自撫琴低吟,眼波流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竟似是算准了要吃定那人般的。他在夢境中醒來,猶感到好氣好笑。
如此這般,數月殷殷而逝。一切如同所料,覆天殤果真氣焰漸盛,如日中天。眼見普天之下,無人可阻,眾人問起白蓮當如何收拾,素還真閉門不見,只日日伴在那龍眼身旁,竟似著了瘋魔。過了三月,他終於出關,難掩滿面憔悴之色,只是那神色疲憊間卻多了一份篤定,道是七日內與覆天殤決戰九淵之巔,他心中已有定案;隨即吩咐眾人分頭行事,交代囑托,殷殷切切。但見事無巨細,有條不紊。見他從容如常,眾人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七日之約,轉瞬已過,眨眼間便到了決戰前夜。本是熙熙攘攘的琉璃仙境,那夜卻了無人烟,不見中原正道,連至親好友也不見一人。整座仙境空空如也,月色清影幽微,朧著一池白蓮,一片霧煙朦朧。在那騰起上浮的白色清露中,不期然地,有人飄然而至。就這般站在曠大的院落之中,一襲黑夜般的玄衣,笑得如同那些清醒的夢境。
他似是消失了許久,卻又似乎從來便不曾消失過。他反復看著談生面容,心中難以置信,更是喜不自勝,情緒複雜,竟難言半句。談生見他發楞,笑的更是開懷:“怎么,數月之別,素兄已將小弟忘了麽?”素還真見他還在院中,也不近前,唯恐一個轉身又消失了去;當下心中急切,竟連鞋也未穿,只著了那繡襪便迎出門來,雙手挽了談生手臂,當下終於確定果是其人,心中一顆大石方才落定。
談生見他喜形於色,心中欣慰。笑道:“素兄明日大戰在即,小弟備了一壇美酒,特來相送。”見他自袖中取出兩壇塵封的桂花釀,順手擱在一旁的石幾上,舉動間豪爽萬千,令人忘憂;素還真亦不由爽朗大笑:“如此甚好!既談兄有此心,你我今日便痛飲一番,不醉不歸!”言罷親自下廚,不過半刻捧出兩三樣精緻酒菜來,二人啟了蠟封,只聞濃香醉人。
只見這廂里談生舉杯邀月,那廂素還真輕酌淺嘗;兩人開懷暢飲,酒過三巡,人已微醺。談生遙望天間明月,當下欲上青天,壯思翻飛。不由拔劍而起,借著三分醉意,一番劍舞酣暢淋漓,一旁素還真雖飲得少,怎奈一直酒力不濟,也早是半夢半醒,行事自不復平日。但見談生舞劍,虎嘯龍吟,衣裾翩飛;心中興起,再無矜持自抑,當下長劍出鞘,縱身而起。只見滿院光點播撒,落英繽紛。二人劍勢相合,猶如日月合璧,渾然天成。舞至中段,素還真劍勢驟急,如飄仙疾雨,美不勝收。舉動間卻仍如流雲流水,從容吟道: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前滄浪水,可以濯我纓。”
談生聞他吟詩,不由微微一笑,回臂一挽,劍勢由急至緩,如若醉里掌燈,步法綿然,對曰: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別離;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