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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六 蓮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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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自負淩雲筆,到如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對黃花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
談無欲獨立在庭院,望著天空中密不透風的桐葉,陽光從綠得通透的縫隙中照射進來,細碎紛然,驀然與記憶中的某個瞬間重疊。
那時的他,顫顫巍巍地將自己架在半斗坪東面那棵據說已有五百年的老桐樹正中,進退不得。不敢向下看,只有拼命地往上爬。那時的自己,亦不過六、七歲的年紀。
終於仍是一個不穩,從樹上筆直摔落。在落地的過程中,那些細碎斑駁的陽光就這樣輕撫著他的周身,而那個騙他說樹上有武功秘籍的罪魁禍首腳步輕靈,身影猶如一朵風中飛舞的白蓮。那人接住了他,卻亦不堪那向下的衝力,雙雙摔在地上。他看向那人,那人仍笑得一臉平靜。而他在這樣平靜如水的笑容中——
別過頭去。
因為他實在太了解眼前這個人。那就是如果輕信了他“別怕,無欲,師兄會接住你哦~”的鬼話,乖乖向著他張開的懷抱跳下去,那等待的下場就是結實地摔個半死。而每一次他彆扭地不看那人,最終失手滑落的時候,那人卻一定會及時趕至,穩穩地接住他,再向他笑得一臉平和。
他一向如此,笑得一臉平和。即便在很久很久以後,他們離開了屬於童年和少年的半斗坪,開始在這塵世輾轉的時候,他依然沒有改變過那平和的笑容。雖然談無欲知道,在他那樣笑著的時候,他的內心其實并未波動一分。他對他們微笑,一如既往地令人如沐春風,但他知道,那微笑大多數時間是因為毫無感覺,沒有歡喜、驚訝和悲傷,也從不覺得惋惜。
也許是他的師兄已經超越了一切,也許是他的師兄已經包容了一切。解釋并不能令人寬慰。
就如同今天,他看著月隱宮外的木槿繁盛,已經逐漸遮住了這座本已荒僻的偏宮的時候,他仍然學不會那種平和的微笑。談無欲永遠孤傲執拗,素還真永遠淡然平和。只要素還真站在那裡,什麽也不說,就會不斷地有人來到他身邊,為他奔波赴死。
如果他像那些人一樣,只爲得其一顧而毫無怨言,倒也罷了。但他是談無欲。他不是別人。
他已經忘記了從何日起,那人開始派人在宮門種植木槿,直到這花樹淹沒了門前的荒草小徑。層層木槿看似雜亂,卻暗含著精妙的五行陣術,便是玄鳥,也插翅難飛。而那人的蹤跡無規則可尋,也許每日都來,也許久而不至。他每日徘徊于那蓮池之畔,望著池水中退色的宮闕倒影,腦海中掠過舊時談氏山莊洗月閣間的白梅。熟悉的清離之香似從遠方依稀飄來,卻被眼前這濃郁的蓮香覆蓋。他閉上眼,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之中,將那相連的指節刷出一層突兀的蒼白。
束著蓮冠的人不言不語,飄然而至。徑自走到院落的青花石積處,自袖中取了一枚青花瓷瓶,緩緩將酒斟上。他緩緩轉過身來看著一襲白衣的素還真,不過斟一杯酒的動作,舉手投足,仍是一般優雅,萬種風情。然而今日,他卻只是默然相對。
“果然快到中秋,這桂花酒也到了最醇香的時候。無欲,師兄記得,你自小便喜此酒。”素還真抬起頭來,向他淡淡微笑。他出神地看著,似是要把這一幕印記到腦海深處。素還真卻猶如平常一般,只自顧接著說道:“這是師兄親手所制,你來嘗嘗。”
他緩緩走上前去,細品那瓷杯中的佳釀。那酒芬芳撲鼻,香濃雋永,但入口的後味,卻有一絲不可察覺的苦澀。素還真見他一飲而盡,笑得開懷,一邊再替他滿上,一邊輕描淡寫道:“近日來龍脈動蕩,朔州已有災變,非可據之地。吾已命崎路人暗中籌備遷都之事,你,先隨他去。”
他聞言,凝視了素還真半晌,一字一句問道:“何等災變?”那人卻不看他,只輕笑道:“不過小事,無需記掛。”他背過身去,入眼蓮池中卻是滿目殘荷,再看那人樣貌,淡然若風的微笑中意蘊難明。他心頭一震,似有千言萬語擋在喉間,出口的卻是:“素還真,可愿為吾操琴一曲?”
素還真微微一怔,少頃卻微笑了:“自然。”言罷將琴捧了出來,就在那石積上只一擱,細指挑抹反復,清離的音調依稀卻熟悉,如若出谷流泉,千山飛鳥,古寺隱寒山——可不正是那久未曾彈的《寒山僧蹤》?
談無欲皺眉不語,琴聽至半,拔劍而起。但見無邊落木,花雨紛飛。白衣人闔目鼓琴,玄衣人劍舞長嘯,其聲沉鬱悲涼:
“少年自負淩雲筆,到如今、春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對黃花酤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鴻北去,日西匿。”
他吟遍了那詞,劍華如流光波灑,細雨紛飛。他收了劍勢,身軀立得筆直,恰似一面黑色的峭壁。他望向蒼藍的天空,夕陽的斜照不知何時早已隱去,銀月高懸,在天邊泛著冷冷的寒光。他長嘆一聲,目光如炬,再次望向那人。見那如往日般平靜的臉龐不帶一絲波動,他的聲調驀然高亢。
“素還真,讓吾先行,汝又欲往何處?”
“……吾只去拿那龍眼,隨後便來。”微頓片刻,素還真仍是闔目作答。見談無欲久不接言,輕嘆了口氣:“龍眼在手,則可在新都接續龍脈。若非如此,百年後天下必然再亂。”談無欲斂了眉,沉吟不語。再聽那曲聲泠泠,回韻綿延,顯是一曲已臻末尾。素還真離了琴,輕笑道:“恩師嘗云日月才子琴簫合奏,是為天下一絕。怎可知鼓琴舞劍,亦美不勝收?”他前行兩步,驀然停下:“無欲,師兄總以為,你都明白。”
他仍笑得如春風和煦。談無欲聽了,卻覺頭痛欲裂,本能般不欲再聽。但那人聲音,音量不大,卻似魔音穿耳,由不得他的意愿。
“一身冤孽,從不曾遂心而行。師兄只當你,心裡都明白。”
他看那人白衣白髪,卻覺得莫名晃眼,竟想流淚了。他別過頭去,心中翻涌。卻聽那人腳步,漸行漸遠,眼看已要出了宮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生不曾如此平靜。
“素還真。你且先行,吾去。”
那人腳步驀然停住。似是微微低了頭,又似淺淺皺了眉。他背對著他,不得見著真切。“無欲?……”
他一甩掌中拂塵,不耐道:“天下可碰龍眼者唯你吾二人,對吾不過舉手之勞,你若再想尋他人,卻是難如登天。吾看你早已分身乏術,一味死撐卻妄想瞞吾!素還真,汝究竟何時才能坦率些?”素還真被他一通呵斥,倒是楞了,半晌才笑得無奈,那聲音噎在喉間,卻似一聲嘆息,“無欲啊……”再見那玄服之人,早冷了臉背過身去,已是一副送客之態。
微風拂過了耳鬢的長髮,他以二指輕輕撥開。聞聽身後似已沒了動靜,筆直獨立的玄衣人微微閉了眼,平和淡然的神情再次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