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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五 丹青 ...

  •   當素還真來到後山蓮池的時候,談生果不其然,正獨坐池畔。依舊是盛夏的淺夜,月光皎潔美好,更為這月夜平添一抹馥郁。那人一反常態,未著白衣。而是穿了一身玄色深衣,對著一池白蓮,手揮五弦,美目流轉。平日他總以白衣示人,翩翩風姿已是令人傾慕;可誰料想今日著了這身黑袍,再染著天間月色,竟是渾然天成,見之忘俗。素還真在回廊間止步,心下感念,許是這世間再無他人,能似他這般襯和這月色。當下心念一動,忙自書房取了筆墨紙硯,可謂妙手偶得,即成丹青墨寶一幅。素還真摩挲在掌中,看來看去,只覺欣喜非常。

      這廂里談生雙目微斜,早已看到一旁素還真畫正作得渾然忘我,微微一笑,并不出言打擾。银色的月光洗刷着棕紅的琴臺,為他挺拔清癯的身影染上一筆柔光。素還真不動聲色地收了那畫卷,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踱至談生身側,聽他長嘯而吟:
      “秋窗猶曙色,落木更高風。日出寒江外,江流宿霧中。圣朝無棄物,衰病已成翁。多少殘生事,飄零任轉蓬。”

      看他形貌,本應少年意氣,繫馬高樓。可聽他吟這詩句,竟像命運多舛的孤病老叟。他的神情,似是懷念起來多時不見的故人,沒有悲切,卻有一分歷經世間起落的沉重蒼涼。素還真出神地望著,談生憶起了何人,他并不知曉,也無心去問。他只是這樣望著,感受那分好似與他血脈相連的沉重,依舊沉默。

      談生回頭見了他,對他微微一笑。他看得心動,卻驀然間恍惚了。仿佛曾經有千百個這樣的月夜,那人就是這樣站在開得繁盛的蓮池之畔,不經意的回首間望見了他,便這樣輕輕一笑,轉瞬即逝,而那笑意便是整個塵世。他開始感到些許痛心,略略轉過頭去,卻赫然見到琴臺一側放著的紫檀小盒——正是那龍眼。

      談生看他目光所留,便道:“吾甚是好奇此物,便每每對月參詳。雖是如此微小之物,竟似海之潮汐,日生月隱,有漲有落,何其精妙。”素還真聞言,笑道:“談兄也發覺了?吾初碰此物,便覺似有生命一般,令人稱奇。”兩人正要論得起興,突見屈世途闖進來,一面跑得跌跌撞撞一面連呼:“素還真吶,不好了!”二人忙迎上前去,見他滿面驚慌,心知不妙,再見他手上執著一信,上面龍飛鳳舞八個大字:今日子時,鬼樓一會。二人方看畢,只見那紙張中央便自動竄出黑火,將其燒毀殆盡。

      “此種余勁……確是覆天殤沒錯。素還真吶!……”卻見素還真渦眉一皺:“如此這般,素還真須得一會。”回過頭去見屈世途憂心忡忡,談生亦低首不語,遂笑道:“覆天殤能有如今修為,多仰仗他體質殊異,能夠吸取龍脈之能。劣者只需帶上這龍眼,定可抑其一二。”屈世途聞言,臉色少緩和了一點。再看談生,仍是沉吟不語,半晌方抬起頭來,道:“這龍眼……”怎知對了素還真目光,他又緩緩搖頭:“卻也沒什麽。只是此去,素兄千萬小心。”素還真見他講的懇切,心中感動,忙點頭應許。

      素還真來到鬼樓時,只見鬼王一人倚窗斜坐,神態閒適隨意。漸聞清香縈繞,抬首見白蓮身影,大掌微抬,近前的几案上早備著上好的鐵觀音。素還真亦神色平和,從容落座。二人飲了幾杯暖茶,相對不語,卻是機鋒暗藏。鬼王單手把玩那茶杯,淡淡道:“聽說素賢人前日東都之行,收穫頗豐。”一語方畢,猶是淡然。只是那眉目間已漲了三分威壓,令人不敢直視。

      這廂素還真卻不慌亂,略抬起蓋子撥那茶葉,淺笑道:“一路有鬼王遣人暗中保護,素還真豈敢無功而返。”覆天殤聞言,不以為忤,倒笑了:“吾今日請素賢人前來,便是想見識有何寶物,可勞動素賢人大駕千里迢迢奔赴東都。若可令吾大開眼界,自當原物奉還,好生相送。”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言下之意卻頗為複雜。若是龍眼之力不足為恃,他會如何,竟是難以預料。素還真卻不動聲色,心下猶自算道:此龍眼應可抑制覆天殤之功,但早先他既派探子尾隨,必已知其功效,豈會無備而來?但事已至此,唯有運功以散龍眼之能,只盼能有些微作用,也便爭取主動。當下不過微微側身的功夫,思緒已是百轉千回。再見素還真,已長身玉立,淺笑一揖:“既然鬼王有此雅興,素某自然恭敬不如從命了。”

      言罷將那檀木小盒自懷中取出,便在鬼王面前將那盒蓋徐徐展開。只見正中安置一枚玲瓏翠玉,周身渾圓剔透,鐫刻精美。看那紋路,正是九龍騰雲乘風,首尾交纏。色澤碧綠清透,毫無瑕疵。素還真將那小盒置於掌心,當下運功發力,只見諾大前廳,一時間寶光充盈,王氣大動,如若置身碧海嘯浪,難以盡言。再看這廂鬼王,眸光激蕩,只盯著那龍眼,倒不做聲。只是看那周身經脈,隱隱聚氣,怕是已有盤算。

      素還真見狀,即加力催動龍眼之能。孰料方運功至半,驀然一個趔趄,竟口吐鮮血。事出突然,覆天殤見這龍眼氣息凜然,一時竟也迷惑,卻無動作。當下不過短短一瞬,只見一個玄衣人影飛身而至,早護在素還真身前。再看那長身挺拔,舉動間乾脆利落,正是談生。他不發一言,手起刀落,已在手臂狠狠刺下。當下血如泉涌,全數滴在那龍眼之上。

      說來倒奇,這龍眼著了談生之血,碧光霎時斂去。談生一手擒過那木盒,一手催動真氣,驀然之間,紫氣騰升,竟猶如利劍,使人不過沐浴在此,即已通體寒意。鬼王見狀,本欲上前,談生再催真氣,當下紫氣更盛,竟直指鬼王而去。覆天殤不料受創,後退半步,面色青白。素還真見了,執談生之手,暗道:“退。”一邊朗聲言道:“素某感謝鬼王盛情,必擇吉日再行拜會!”話音甫落,已退出十里。

      二人剪草疾行,只聞耳畔呼呼風聲。行了不遠,素還真見談生失血過多,眼見氣力不支,遂將人負在肩上,也不說話,只顧发足狂奔。誰知兩側早有埋伏,數支利箭自草叢中疾射而出,箭身隱隱帶著黑色氣勁,威力無比,直指二人而來。談生催動內力,霎時將數隻箭簇生生引至自身,登時重創,口吐鮮血。他卻毫不遲疑,背劍躥升而起,順勢向著氣勁而來的方向一招“鳳流嘯天”,但見鳳翼若金,如飆風狂雨席捲而過,只聽草叢間隱隱傳來幾聲慘叫,隨後便是萬籟俱寂。

      這廂素還真負著談生,心知他此番傷得慘烈,卻也了然他之用心:如今二人皆身受重傷,不若省一人之力,保二人周全。即便另一人由此慘虧,亦可回轉安全之所再做計議。然而萬不曾料到,這談生竟性情至此,不過相識剛剛一月,卻愿搏命相救,當下心中大嘆。一時間,頭腦間又是恍惚,仿若這般情形早不是一次兩次;而腦海中的某個恰似自己之人,對著這般情形,卻是理所當然,毫無感恩之意。一來二去,竟覺頭痛欲裂。當下不敢再想,又向前奔了數十里,方在一條河畔將人放下,動手汲了水送談生飲下,又去就近尋了些止血的草藥。那談生看他喂水裹藥包扎,一套動作做來似流水行雲,仍是翩翩仙風,明明動作如飛,卻無半絲慌亂之意,不由淺淺微笑。

      素還真見他仍笑得仿若置身事外,忍不住嘆道:“談兄……”,話說了個開頭,卻覺這般慨嘆在二人之間,竟似毫無必要,便不再說下去。談生見他欲言又止,笑意卻更盛,只道:“素兄,你中毒了。”素還真回首道:“談兄的毒比起吾,怕是只深不淺。”談生吐出一口黑血,仍笑道:“江湖傳聞,你素賢人身邊之人,總免不了要被你帶衰,果不如此!”素還真一捂心口,悲痛曰:“死有重於泰山,有輕于鴻毛。不曾想可與談兄這般風流人物死於一處,素某……”談生聽到此,大驚曰:“何人要與你同死?你自己死便好!”素還真聞言,趔趄道:“談兄,你這話太刺傷素某了!素某的心肝,非常之痛呀!……”談生見他戲演得忘我,遂嘲笑道:“不知是何人巴巴地跑去朔州,弄了一個只要一運功就會中毒的龍眼回來?素兄,什麽叫自作孽,不可活?”

      素還真見他話說到了正題,便收了嬉笑之色,答曰:“說來那月隱公子,他并未拿假龍眼來欺吾,卻又在龍眼中下毒,不知是何用心?”見談生亦斂眉思索,又道:“吾見此人,總覺莫名熟悉,故不曾相疑。便是今天,亦不覺他有心加害。說來談兄,今日你以血氣催動龍眼,方解此厄。卻不知為何汝之血,竟能與龍眼相和?”

      談生抬眼,緩緩搖頭:“吾亦不知何故。只是日前參詳,發現此物能與吾之血脈暗和,故今日以血氣激發。”素還真聞言,亦沉默不語。談生靜坐調息,過了半個時辰,面上血色漸漸回覆,遂道:“吾已無大礙。此毒竟不甚劇烈,不必心急。此事已了,素兄,你我便就此別過吧。”

      素還真豈料他會突然出言作別,心中大驚,道:“談兄,你不隨我一同回翠環山?”談生看他一眼,輕笑道:“本是萍水相逢,一朝聚散總難料。吾本非素兄左右,就此別過。”素還真後退一步,半晌說不出話來。見他已立起身來,眼看便要去了,忙一個縱躍擋在他身前:“談兄,此去……何時可與再見?”談生微微別過頭去,冷對曰:“此非談生可知了。”言畢竟大步而去,再不回頭。只留素還真一人怔在原地,眼見那人背影,頎長如仙,漸漸遙不可見。想起之前數番交陪,眼前閃過他面貌,皆是慨然熱情,不曾想不過瞬間,竟又冷淡如冰。其人性情竟是如此難以捉摸,當下長嘆一聲,由不得悵惘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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